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刊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論對仗可分解到單字(續完)
筆者的這一認知,還可以反過來表述。
對仗要想對得好,字面的“工”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這個“工”不能以“合掌”或“近于合掌”為代價。
如果能做到“貌合神離”——單字極“工”而組成單詞及語句后卻又能拉開上下聯之間的句義距離,使文筆飛揚起來,那對仗便“活”了,再也不至于一不留神便犯“合掌”的毛病。
拙作七律《五一二大地震四周年祭》:
交勝天人道未窮,三川地裂一針縫。
生靈下界方芻狗,死魄中宵竟燭龍。
雨后蕈排新市鎮,風前壁立舊云峰。
曙光紅襯國防綠,民氣軍聲疊萬重。
其中“生靈下界方芻狗,死魄中宵竟燭龍”一聯,以“生靈”對“死魄”,“生”對“死”之為的對,固不必說;“靈”與“魂”可組成單詞“靈魂”,“魄”與“魂”亦可組成單詞“魂魄”,因此“靈”對“魄”也是很工整的。
然而,“生靈”是活人,“死魄”卻不是死人。
如果用死人來對活人,雖不算“合掌”,但距離總沒有拉開,仍然缺乏張力,句意不夠勁健。
此聯對仗的看點,在“死魄”是初生的月亮。《新唐書》卷二七《歷志》曰:“凡月朔(農歷每月初一)而未見曰‘死魄’。”此時夜晚因無月光照明,故顯得特別黑暗。
全聯的意思是說,天地不仁,視下界生靈如草扎成的狗,不加愛惜(指“四一二”大地震中,有太多的人死去);但中國人是堅強的,萬眾一心,奮起救災,哪怕是漆黑的深夜,也有火龍在熊熊燃燒!
上聯是“天勝人”,下聯是“人勝天”,終極指向是“人定勝天”。這樣的對仗,應該說還是比較成功的。
又如五絕《澳門回歸前訪澳,謁媽閣,蓋媽祖廟也》:
紅閣存媽祖,黃軒有子孫。
易干滄海淚,難蝕故鄉魂。
其中“紅閣存媽祖,黃軒有子孫”一聯,看點在于,分解到單字,“紅”對“黃”,“閣”對“軒”(借為建筑物之“軒”),“媽”對“子”,“祖”對“孫”,都很工;但組成單詞,則“紅閣”即“紅色的樓閣”,是一個偏正詞組;“黃軒”即“黃帝軒轅氏”(漢張衡《東京賦》:“齊德乎黃軒”),是一個人物專名;“媽祖”也是一個人物專名;而“子孫”不是。兩對詞語,結構都不同。
這首詩寫在澳門回歸之前,此聯是說,澳門還存有媽祖廟,證明澳門人并未忘記自己是黃帝的子孫。上下聯看似平列,實為因果。這樣的對仗,內涵較豐富,應該說也是成功的。
又如七絕《偏頭關過八路軍一二〇師抗日戰地》:
抗日何嘗不正面,奔雷昔亦過偏頭。
關前多少英雄血,都入黃河天際流。
其中“抗日何嘗不正面,奔雷昔亦過偏頭”一聯,看點在于,分解到單字,“日”(借為“日月”的“日”)對“雷”,“正”對“偏”,“面”對“頭”,也都很工;但組成單詞,則“抗日”是一個動賓結構;“奔雷”(即“迅雷”)是一個偏正結構;“偏頭(關)”是一個地理專名;而“正面”不是。兩對詞語,語法結構與詞性都不同。
此聯是說,八路軍何嘗沒有正面抗日?他們以迅雷之勢奔襲日軍占領下的偏頭關便是證明。“正面抗日”是現代語,“偏頭”則其語俚俗,本來不易入詩。巧用來構成一聯對仗,不但有意義,而且有趣味,應該說也是成功的。
又如七律《致敬抗疫前線女天使》:
旁觀莫認入空門,三尺青絲削到根。
秋水傳神得瞳孔,春山莫怪失眉痕。
腰重鎧甲蠻成噲,舌遍苦辛茹并吞。
夜夜和衣臥前哨,無聲處有國之魂!
其中“秋水傳神得瞳孔,春山莫怪失眉痕”一聯,看點在于,分解到單字,“神”(借為“鬼神”的“神”)對“怪”(借為“妖怪”的“怪”),很工;但組成短語,則“傳神”之“神”是名詞;而“莫怪”之“怪”是動詞,其語法結構與詞性都不同。“腰重鎧甲蠻成噲,舌遍苦辛茹并吞”一聯,“甲”“辛”都可借為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故屬對甚工;但組成單詞,“鎧甲”是實有的名物,“苦辛”則否。
此二聯是說,抗疫第一線的女醫護人員由于戴著嚴實的頭盔,只露出眼睛,但她們的眼睛充滿著對病人的關愛,是最美麗的眼睛!由于穿著臃腫的防護服,她們婀娜多姿的“小蠻腰”,一變而為勇士“樊噲”(漢高祖劉邦麾下的猛將)的五大三粗。她們含辛茹苦,默默地吞下去,一聲也不吭!筆者嘗試著從形、神兩方面去刻畫抗疫前線女戰士群象,自謂還算得上生新。
關于對仗,值得探討的問題還有許多。限于篇幅,本文重點只談“對仗不必拘泥于語法結構與詞性,可分解到單字”這一個方面。其他隅見,容異日另外撰文論述。不當之處,尚祈詩詞創作界、評論界的諸位同仁批評指正。
特別聲明:此類對仗,并不是我的發明,古詩詞中早有成例,稱為“借對”。我只是試圖進一步從理論上去予以分析與總結,抉發它的本質,闡發它的美學價值和詩學意義,并且在實踐上特別重視,有意識地身體力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