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刊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唐宋人依據什么來寫詞?
唐宋時期(包括金代)的作家,可以分為兩種:精通音樂、音律的,不大懂音樂、音律的。
唐宋時期(包括金代),詞樂盛行,詞主要是當時流行、流傳歌曲的歌詞。因此,精通音樂、音律的作家寫詞,是所謂“倚聲填詞”,即根據不同的詞的音樂曲調來寫詞,很注重歌詞與音樂曲調的配合。也就是說,考慮的不僅是詞意和詞的文學性,還要考慮唱起來是不是好聽。
北宋后期,中國古代最杰出的女詞人,精通音樂、音律的李清照,論詞時說過,詞“別是一家”,與詩是有區別的:
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
什么意思呢?就是說,詩文講究的是“平仄”,詞講究的不是“平仄”,而是“音律”“聲律”。
“五音”是什么?是古代音樂學中的“宮商角(音絕)徵羽”,即現代音樂學所說的五聲音階中的五個完全音,簡譜的1、2、3、5、6。如加上兩個半音,“變徵”(4)和“變宮”(7),即成為七聲音階。
“五聲”是什么?是“唇齒喉舌鼻”,即不同的發音部位。
“六律”是什么?主要指古代音樂學中的六個陽律:黃鐘、太簇(音促)、姑洗(音冼)、蕤賓、夷則、亡(音無)射。如果再加上六個陰律:大呂、夾鐘、中呂、林鐘、南呂、應(讀去聲)鐘。共為十二律,即古樂中的十二調。在一個八度音程中,五個完全音“宮商角(音絕)徵羽”(12356),可再分成十個半音;加上原有的兩個半音“變徵”(4)“變宮”(7),共十二個半音。古樂中的這十二律,已經很接近現代音樂學中的“十二平均律”了。但古樂中的這十二律,精確計算還不夠“平均”,只能說是“十二不平均律”。
“清濁輕重”是什么?“清”是“清音”,發音時聲帶不振動的音,如普通話語音中的p、t、k、f、s等。“濁”是“濁音”,發音時聲帶振動的音,如普通話語音中的b、d、g、z等。“輕”“重”則分別指發音的弱與強。
李清照所說的作詞要講究五音、五聲、六律、清濁輕重等理論,在南宋末又一位精通音樂、音律的詞人張炎那里,也得到了印證。張炎有一部詞學理論批評著作《詞源》,那里邊記載,他的父親張樞精通音律,每作一詞,必先請歌手歌唱,稍有不合音律之處,隨即改正。他曾作《瑞鶴仙》詞:
卷簾人睡起。放燕子歸來,商量春事。芳菲又無幾。減風光、都在賣花聲里。吟邊眼底。被嫩綠、移紅換紫。甚等閑、半委東風,半委小橋流水。〇還是。苔痕湔(音尖)雨,竹影留云,做晴猶未。繁華迤邐。西湖上、多少歌吹。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閑了尋香兩翅。那知人、一點新愁,寸心萬里。
這首詞唱起來,字聲都合音律,只有“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一句中,“撲”字稍有不合,于是改為“粉蝶兒守定花心不去”,就合音律了。“撲”“守”二字都是仄聲,為什么要改?可見歌詞講的不是或不僅是平仄,而是音律。
張炎《詞源》還記載,張樞又作《惜花春起早》詞,中有“鎖窗深”一句,唱起來感覺“深”字不合音律;改為“鎖窗幽”,還是不合音律;最后改為“鎖窗明”,唱起來才合音律。“深”“幽”“明”三字都是平聲,為什么要改?仍然可見歌詞講的不是或不僅是平仄,而是音律。
講究“音律”和“聲律”完美配合,歌唱起來才好聽。李清照論詞時又說,北宋作家中,只有柳永、晏幾道、黃庭堅、秦觀、賀鑄等才是懂音樂、音律的。(她沒有提周邦彥,或許當時周邦彥還未成名。)而晏殊、歐陽修、蘇軾等,雖然學問很大,卻不大懂音樂,因此他們作的詞,不過是句子長長短短不整齊的詩罷了,并不合音律。王安石、曾鞏等,雖然古文寫得好,但讀他們寫的詞,人們會笑得前仰后合。她在批評晏殊、歐陽修、蘇軾等作家之后,才發表“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等觀點的,這就等于告訴我們,晏殊、歐陽修、蘇軾等作家是用寫詩文的方法來作詞的,講的不是“音律”,而是“平仄”。而他們都屬于不大懂音樂、音律的作家。
我為什么講這個問題?就是要論證:唐宋時期(包括金代),詞樂盛行時期,精通音樂、音律的作家,作詞講的是音律。而不大精通音樂、音律的作家,才只講平仄。至于元明清一直到現當代,詞樂失傳,人們無法回到唐宋詞的原生態,無法再講音律,也就只能把詞當作一種講究格律的詩歌文體來寫作了。同是作詞,“此詞”非“彼詞”,非不為也,是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