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古典文學之翼,水袖翩然展新姿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紅樓夢》第二十三回中,偶然路過梨香院墻角的林黛玉,聽到隔壁飄來悠揚婉轉的昆曲《牡丹亭》唱段,忍不住止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不覺點頭自嘆:“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上廊酥恢磻颍幢啬茴I略這其中的趣味?!?/p>
戲上常有“好文章”,曲中不乏“筆墨香”。2018年秋,古本昆劇《紅樓夢傳奇》在蘇州大學舉行首次公演。這部清代戲曲名家仲振奎的經典之作,歷經百年風雨,首次在舞臺重現。華燈初上,好戲開場,青年演員們身著鎮湖繡娘精制的戲服登臺唱響“昆山腔”。現場座無虛席,不少師生席地而坐,沉浸于葬花、扇笑、聽雨、補裘的紅樓世界。
昆曲中悠揚的吳儂細語,在蘇州園林的亭臺樓閣間流轉六百年;“四大名著”的文字馨香,浸潤了數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當兩者不期而遇,竟碰撞出令人驚嘆的文化火花,在水韻江蘇的歷史文脈中,留下余音不絕的動人回響。
昆劇《紅樓夢傳奇》劇照
根植文學
“百戲之祖”唱響名著新章
“家歌戶唱尋常事,三歲孩童識戲文?!睆娘L情濃郁的昆腔鄉調,到融合南北精華的昆曲之音,再到舞臺上引人入勝的昆劇名作……從江蘇昆山千燈鎮走出的“百戲之祖”輾轉流傳至今。
在戲曲歷史的長河中,昆曲曾獨占鰲頭長達兩百余年,自明代后期到清代初期,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無不為昆曲傾倒。即便不唱昆曲的人,大多數都懂得一些知識,這一點在《紅樓夢》中就有印證:
《紅樓夢》第五十一回,薛寶琴在新編懷古詩中引用昆曲《西廂記》和《牡丹亭》,引起了寶釵、黛玉、李紈、探春等人的爭議。原文中李紈、探春為薛寶琴幫話時說道:“如今這兩首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于求的簽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睆摹袄闲∧信薄叭巳私灾边@樣的字眼,就足以見識當時昆曲的火爆程度。
據考證,昆曲起源于元末明初,曹雪芹生于1715年,在他所處的時代,昆曲遍地開花,其祖父曹寅還曾寫過《北紅拂記》《續琵琶》《太平樂事》等三本昆曲劇本。清康熙初年,朱門富戶往往自備家班,以至民謠譏曰:“芝麻官,養戲班?!辟Z府作為一個富庶的大家族也不例外。不管是逢年過節,慶壽聚宴,還是喜喪大事等都會邀請一些戲班進府演出。為元妃省親,更是特意采買12個小女子成立了自家戲班。
“曹雪芹是南京人,自幼近距離接觸昆曲這種當時的‘雅樂正聲’,從小耳濡目染。在他留給后世的《紅樓夢》當中,貫穿了昆曲的影子,也滲透了昆曲的情懷——而這種情懷,就像是文人的氣質品格一樣,形成了《紅樓夢》獨有的‘風骨’?!苯K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著名美術史論家、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衡正安如是說,文學創作者對于自己出生、久居之地的文化民俗、風土人情等非常熟悉,使其描寫的文學內容具有了明顯的江蘇地方特征。
“家喻戶曉的‘四大名著’有一個獨特的共同點,那就是曹雪芹、施耐庵、吳承恩都是江蘇人。羅貫中雖不出生在江蘇,但他也曾長居蘇州。四位作者與江蘇有如此緊密的聯系,我想這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都是罕見的,是上天對江蘇的眷顧。”衡正安感嘆。
“百戲之祖”昆曲源遠流長,已有六百年歷史。“四大名著”中除了《紅樓夢》成書于清代,其他三部與昆曲誕生的時間差不多,它們相互影響、相互融合在所難免——
明代萬歷年間,當湯顯祖在臨川玉茗堂創作《牡丹亭》時,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已在書坊間流傳百年。這種時間差為昆曲改編提供了獨特的文化語境。
還有一部取材于《水滸傳》的劇目也流傳甚廣,它就是明代劇作家沈璟的昆劇《義俠記》。這部劇目從武松景陽岡打虎起,至其上梁山止,反映了倫理道德缺失的黑暗社會現實,褒揚了一百零八將的正義之舉。沈璟的主張在當時影響了一批戲曲劇作家,以致后來還逐漸形成了戲曲創作的“吳江派”。
明代戲曲作家王濟將《三國演義》改編為《連環記》,寫王允與貂蟬暗定美人計離間呂布,屠滅董卓的故事?!哆B環記》以其質樸的文辭和舞臺表演的適配性,使文學敘事轉化為戲曲抒情,一些章節至今仍在昆曲舞臺上演出,如《拜月》《小宴》《大宴》《梳妝》《擲戟》等。
《西游記》的戲曲轉化更具挑戰性。清初,“蘇州派”戲曲家張大復創作的《釣魚船》巧妙選取唐僧取經前的故事“劉全進瓜”。讓舞臺上的筋斗云化作水袖翻飛、金箍棒變為虛擬的程式化動作,這種虛實相生的表現手法,將神魔小說的瑰麗想象轉化為可感知的舞臺美學。
“‘四大名著’如何與昆曲藝術交相輝映?從古至今,創作者們熱衷于以昆曲的形式創新演繹‘四大名著’的重要內容。”衡正安列舉了多部改編后的昆曲名目,“《紅樓夢》改編成的昆曲折子戲有《葬花》《焚稿》;關于《水滸傳》,有《快活林》《丁甲山》;由《三國演義》改編的有《借東風》《負荊》;對于《西游記》的藝術演繹,早在元末明初就有折子戲6本,還有《孫悟空大鬧芭蕉洞》《鬧龍宮》等著名昆曲曲目。”
昆曲以獨特的藝術語言重構文學經典,“四大名著”則借助戲曲舞臺獲得新生,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話不僅塑造了中國戲曲史的重要篇章,更在當代文化場域中持續激蕩著回響。
《紅樓夢·讀曲》劇照 江蘇省昆劇院供圖
“蘭香”四溢
創新演繹再現“東方浪漫”
戰火摧殘,時局動蕩,清代中葉以后,昆曲的光芒曾幾度黯淡。新中國成立后,以“傳字輩”藝人挑梁的浙江昆劇團編排演出《十五貫》,成就了“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的神話。周恩來總理盛贊《十五貫》的創新改編,并將昆曲譽為“江南的蘭花”。
滿園“蘭香”關不住,漂洋過海揚國粹。20世紀末,在《牡丹亭》誕生近400年之際,美國林肯藝術中心邀約上海昆劇團赴美排演這部經典之作,向世人展現東方的浪漫主義。2001年5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宣布第一批“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名單,我國申報的昆曲全票通過。在文化交融、守正創新的當下,昆曲傳承者們正以創新實踐不斷弘揚經典佳作,“四大名著”成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感富礦。
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正是《紅樓夢》程甲本刊行問世第二年,泰州西場(今海安西場)的戲曲作家仲振奎流寓京城,“得《紅樓夢》于枕上讀之,哀寶玉之癡心,傷黛玉、晴雯之薄命,惡寶釵、襲人之陰險,而喜其書之纏綿悱惻,有手揮目送之妙也。”基于對《紅樓夢》的深刻理解和強烈共鳴,仲振奎提煉出“悲金悼玉”的主線,最早將書中的經典橋段改編為臺上唱念做打的昆劇,是清代昆壇百年場上搬演最多的紅樓戲。
時光不老,經典永恒。近年來,蘇州昆劇傳習所創新將仲振奎《紅樓夢傳奇》中《葬花》《聽雨》與吳鎬《紅樓夢散套》中《焚稿》《訴愁》合為四折,取名《紅樓夢傳奇》,讓塵封百年的名著、古劇、舊曲綻放于當代舞臺。
今人“再演繹”古本,如何演出新時代的青春活力?從劇本推敲到服化道設計再到人物選角,蘇州昆劇傳習所“繼、承、弘”三輩演員傾注無數心血。蘇州昆劇傳習所領軍人、“昆曲泰斗”顧篤璜擔任該劇藝術總監,他曾表示:“《紅樓夢》具有極高的文學性和學術性,選擇排演《紅樓夢傳奇》,也是為了培養學者型的昆劇演員與昆劇工作者?!?/p>
2018年9月20日,由蘇州昆劇“承字輩”名家薛年椿導演的《紅樓夢傳奇》亮相蘇大校園。一桌二椅構成簡單的舞臺布景,以“復古美學”再現原汁原味的昆曲風采。一曲唱罷,余音裊裊,臺下掌聲雷動。主創團隊表示,之所以將首演放在蘇州大學,正是看中了學校濃厚的學術氛圍和師生較為扎實的昆曲鑒賞基礎,希望未來能培養更多年輕的昆劇迷,守住昆曲的“根與魂”。登陸中國昆劇藝術節、亮相北京恭王府大戲樓藝術舞臺……“《紅樓夢》的昆曲傳奇”至今仍在續寫。
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創排的折子戲《紅樓夢》,作為紀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暨第四屆曹雪芹文化藝術節的閉幕式演出驚艷全場;由江蘇省蘇州昆劇院創作演出的昆劇《林沖》亮相2024紫金文化藝術節,于唱念做打中生動地展現了林沖在夜奔途中的復雜心理和艱難處境,讓觀眾一掬同情之淚;在紫金京昆藝術群英會的舞臺上,來自江蘇省戲校昆劇班的孩子們再演《蘆花蕩》,昆曲少年攜手講述經典故事“諸葛亮三氣周瑜”……
在深入挖掘昆曲的獨特美學價值、“四大名著”的文化精髓基礎上,當代人正以創新之姿扮靚“昆曲之美”,綻放更多的“戲曲之花”。“‘四大名著’與江蘇有著天然的聯系,特別是與昆曲有著交相呼應的關系。我們要借助‘四大名著’的影響力和知名度與獨特的昆曲藝術結合起來,相互融合、相互發展、相互宣傳,借助‘四大名著’的翅膀讓昆曲飛得更高、更遠、更久,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發揚光大,煥發出新的生命。”衡正安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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