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華
我自己的父親很早就往生極樂了,岳父像我親生父親。
他年過八十后,即便我蹲在他面前,給他戴上助聽器,湊近他耳朵大聲嚷,他都笑著擺手說:聽不到了。
一個人身處寂靜中,四周沒有任何聲音,連風聲雨聲蟲鳴鳥啼汽車轟鳴鄰居腳步……一樣都聽不到,會不會害怕?我引導父親:那就你講嘛,你講我聽。
他說:講啥子嘛?那些老龍門陣一點意思都沒得。
我說:就講你那些老龍門陣,我愿意聽。
他講他年輕時耳朵很靈。他是火車站的值班員,就像電影《紅燈記》里的李玉和,手提信號燈,或者揮舞小旗子,像交警那樣指揮過往火車。這工作不能出絲毫差錯,尤其會車時,提前或者延后一分鐘,都可能火車相撞。
怎么保證百分之百準確?他說他主要是靠耳朵。比如火車的鳴笛聲,車輪的啟動聲,扳道工搬動道岔的聲音……光靠眼睛不行,尤其晚上和大霧天,耳朵比眼睛管用。
他長期工作的火車站叫永郎,在涼山彝族自治州,跟鐵凝在《哦,香雪》里寫的那種深山里的火車站差不多,連快車都不停,慢車也不過每天兩趟。但不是無所事事,每一趟過路火車都要等他發信號,如果他發現異常,就要強迫火車停下。
強迫火車停下可不是小事,每列火車都在按照固定時間、固定線路行駛,其中一列意外停下,所有列車都要相應調整。如果是值班員指揮錯誤,后果不堪設想。
他當了三十多年值班員,一直到退休,沒有一次失誤,還得到過嘉獎。
一直到退休,他都只是值班員,連三等小站的副站長一類官都沒當上。
他時來運轉的時候是1985年,組織上通知他,批準他入黨了。同時從他檔案中抽出一些材料,當著他的面燒毀。這時他才知道,他從1957年起就被內定為沒有“戴帽”的右派,一直作為控制使用的對象。他哭了,這一年他已年過五十,不是提拔對象了。
不過沒什么遺憾,他退休后就離開永郎,那個快車都不停的地方,來到城里幫我們帶孩子。
如果一定要說遺憾,就是他在深山里住慣了,我們在成都給他買了房子,他還是回大涼山了。我的兒子博士畢業后,在新加坡國立大學教書,說要接他去新加坡。
從此他密切關注電視上的新聞,只要看見“新加坡”三個字,他就呵呵笑。可能他一直在等待,可能他真的想去外國看一看。但是認真跟他討論出國的事時,他又笑著搖頭說:啥子都聽不到了。
雖然聽不到,卻非常愿意聽我們講。無論我們講什么,他都笑瞇瞇地聽,好像又能聽到了。
他經常在電話里說:你們工作忙,不要惦記我。只要多給我打打電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