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清詩新解(1)
和盛集陶落葉
[清]錢謙益
秋老鐘山萬木稀,凋傷總屬劫塵飛。
不知玉露涼風急,只道金陵王氣非。
倚月素娥徒有樹,履霜青女正無衣。
華林慘淡如沙漠,萬里寒空一雁歸。
關于“倚月素娥徒有樹,履霜青女正無衣”
黃壽祺先生等《清詩選》:“‘素娥’句似自指,悔其失節;‘履霜’句似指盛氏,嘆其堅貞。素娥,即嫦娥。《文選》:‘集素娥于后庭’(謝莊《月賦》)。李周翰注:‘常娥竊藥奔月,月色白,故云素娥。’徒,空(副詞)。樹,即神話所說的月中桂樹。《酉陽雜俎》:‘月中有桂樹,高五百丈。’履霜,語出《易經·坤卦》‘履霜堅冰至’,意謂艱難的環境已露端倪。青女,主霜雪的女神。《淮南子·天文訓》:‘青女乃出,以降霜雪。’”(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6—7頁)
按:注者以“素娥”為錢謙益“自指”,恐怕不能成立,因為嫦娥并沒有“失節”的問題。詩題是“落葉”,故“倚月素娥徒有樹”句當從這兩個字著想,是說連月亮上桂花樹的葉子也脫落了,只剩下樹干供嫦娥倚靠。
說“履霜”語出《易·坤卦》“履霜堅冰至”,本來也沒有什么問題。但引申說“意謂艱難的環境已露端倪”,卻不妥貼。因為注者定此詩“作于順治四年或五年”,審如其說,則當時先后建立于南京的弘光帝政權、建立于福州的隆武帝政權、建立于廣州的紹武帝政權已于順治二至三年被清軍攻滅,南明大勢去矣,豈止是艱難的環境初露端倪?
其實,“履霜”二字只取其字面義,指“踐霜而行”即可。“青女”既是司霜女神,故詩人設想她是腳踏著霜花降臨人間的。又抓住其名中的那個“青”字作文章,“青”正是樹葉的顏色,現在樹葉已落盡,只有滿林寒霜,故詩人形象而巧妙地設想她“正無衣”。總之,不離本題“落葉”二字。注者以為“履霜青女正無衣”指盛集陶氏堅貞,其說也不能圓通。
如果一定要說這兩句詩有什么隱喻的話,那么“月”“樹”中藏了一個“桂”字,或許是射指南明的桂王朱由榔。真是這樣,那么“素娥”就該是指擁戴桂王在廣東肇慶即帝位,繼續抗清的瞿式耜等人。“青女”也可以作如是觀。“履霜”則指其步履維艱。“無衣”則反用《詩·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〇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謂其孤軍奮斗,缺少同仇敵愾者的參與。當然,這只是聊備一說而已。
朝歌旅舍
[清]馮班
乞索生涯寄食身,舟前波浪馬前塵。
無成頭白休頻嘆,似我白頭能幾人。
關于“無成頭白休頻嘆,似我白頭能幾人”
黃壽祺先生等《清詩選》:“馮班……明末秀才,入清不仕。”(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5頁)
又曰:“這首詩作者寫他能保全名節、到老不變的自豪之情。……錢謙益為作者的詩集寫的序說:‘其為人悠悠忽忽,不事家人生產,衣不掩骭,飯不充腹,銳志講誦,忘失衣冠……里中以為狂生,為耑愚,聞之愈益自喜。’這一段話可以幫助理解這首詩中所表現的作者的情操。”(同上,第16頁)
又曰:“‘無成’二句:感慨能堅持氣節的明遺老存者不多。”(同上)
按:《明史》卷七一《選舉志》三載,太祖洪武六年,“遂罷科舉,別令有司察舉賢才,以德行為本,而文藝次之。其目,曰聰明正直,曰賢良方正,曰孝弟力田,曰儒士,曰孝廉,曰秀才,曰人才,曰耆民。皆禮送京師,不次擢用。而各省貢生亦由太學以進。于是罷科舉者十年,至十七年始復行科舉,而薦舉之法并行不廢”。又載,“建文、永樂間,薦舉起家猶有內授翰林、外授藩司者”,“自后科舉日重,薦舉日益輕,能文之士率由場屋進以為榮;有司雖數奉求賢之詔,而人才既衰,第應故事而已”。可見明太祖時一度曾經實行薦舉制,有“秀才”科,以“秀才”薦者可以入仕。但后來仍然恢復科舉制,“秀才”遂專用為府、州、縣學生員的通稱。所謂馮氏為“明末秀才”,其身份不過是官學“諸生”罷了。官學生員并不是“官”,因此,馮氏在明代就沒有“仕”過,也就不好說他“入清不仕”。除非有史料證明他確曾受到清中央朝廷的征召,或至少曾受到清地方官員的辟舉,本有機會作官,卻為他所拒絕。
弄明白這一點,我們即可知道,對于馮氏來說,只要他不主動去投靠清政府,就不存在什么“保全名節”的問題。至于注者所引錢謙益的描述,也只說他是個窮書生,生活很拮據,卻一心一意地探討學問,鄉人認為他瘋,認為他傻,他反以為榮。這固然也是一種“情操”,但與注者所矚目的政治上的大節并不相干。
就此詩而言,詩人也只是說:雖然自己漂泊四方,寄人籬下,年紀老大,一事無成,卻不必總為此而哀嘆——能活到像我這樣老大年紀的人又有多少呢?言外之意是:生當改朝換代、戰亂頻仍之世,能活下來就不容易,別的都勿庸計較了。辛酸、沉痛,卻以曠達出之,所以為佳。解作詩人自矜名節,感慨明遺老存者無多,既缺乏語言文字上的支撐,又使詩意直露,不耐咀嚼,在求真、審美兩個方面都有較大的出入,因而是不可取的。
順及,此詩之“無成頭白”,語本陶淵明《榮木》詩序:“總角聞道,白首無成。”注者未引,特為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