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是在南白先生的公眾號上讀到這一組文字的。
南白蕩是浩淼太湖的一個小角落。南白先生生于斯長于斯,打小在南白蕩邊摸爬滾打,捉魚摸蝦。
某日,南白蕩里一條德高望重的老黑魚,對自由自在游蕩著的魚們教誨道:
“據說,人類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會放倒消息樹或點起狼煙,傳播危險信號。我們魚類不妨師人長技以制人,凡看到南白先生的,就吐個泡泡,表示危險來了。”
魚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從此,每當南白先生走到南白蕩邊,就會發現蕩里泛起一片水泡泡,魚蝦們隨之銷聲匿跡。他徘徊沉吟,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不久,南白先生就滿了18歲,離開了故鄉,負笈金陵。而南白蕩也就成了他此后幾十年浪跡天涯的一個背景。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某天晚上,南白先生繞著居住小區園子里的小路散步,一抬頭,當空一輪明月。明月與故鄉總是有著神秘的聯系,他眼前不禁浮現出40年前那個南白蕩邊上的少年,浮現出經手過的南白蕩里那一條條魚的神情姿態。南白先生停下腳步,佇立于桂花樹下,聯想到這幾十年人生之路的風風雨雨,若有所悟——魚生與人生其實一也!
南白先生想起那條困在腳盆里會笑的黑魚。
腳盆里共有八條黑魚,一條條被主人撈了去變成餐桌上的美食,這條黑魚是剩下的最后一條。它從八分之一的幾率被撈走成為人類盤中餐,到七分之一,到六分之一……而終于成為百分之百。它“實在受夠了臭腳桶的味道,受夠了這幾百立方厘米逼仄的空間,也受夠了這泛著灰白色泡沫的臟水,更受夠了時不時降臨頭上的死亡威脅”。當死亡百分之百就要降臨到這條黑魚身上時,南白先生多么希望它“如英雄豪杰那樣,視死如歸,然后物我兩忘,縱情大笑。或者,仰身長嘯”。然而它并沒有。
這條黑魚聽到了一個消息,主人要將它放生。于是它笑了,偷笑。“它先是抿著嘴,下巴往前沖,上腭往后縮,露出兩排細密且尖銳的牙齒,然后抬起上腭,咧開嘴,像人遇有重大喜事一般,發出呼哧呼哧快樂的聲音。”而當它發現南白先生正盯著它看的時候,“這黑魚像剛出手就突然被抓的小偷一樣,驚慌失措,面上露出詭異的神色”。當聽完南白先生一番高論后,它“居然露出了一臉的諂媚相,一副討好的表情。即便剛強如黑魚者,也會在生死選擇的當口表現出如此卑微的模樣”。這使南白先生“心中不免生出百味”。
這“百味”自然是人生百味。
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然而在道家或釋家看來,泰山、鴻毛沒啥區別;人與魚也沒啥區別。佛教說萬物一體,莊子宣揚“齊物論”。
這條會笑的黑魚,竟然讓南白先生陷入尷尬的沉默中!
南白先生又想起那條草魚的熏魚夢。
那條草魚的夢想是像青魚一樣,“被切成了段,先是浸泡在醬汁鹽水里,接著又在油鍋中炸成金黃色的熏魚塊,然后裝在白湯面、紅湯面中端上桌,擺放在流著口水的人們面前。耶,我的魚生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青魚聽了后極為驚訝和不解,它告訴草魚,青魚的夢想是“在江河湖蕩里悠游任行,一身青鱗,既像意氣飛揚的江湖豪強大俠,又像富態貴氣的江南巨商大賈”,“是在江河湖蕩中享有崇高地位,而決不是被殺加工后奉為油炸經典食物,也決不是讓人們齒牙咬嚼,口水吞咽,從而滿足饕餮之徒的欲望!”
草魚當然不能理解,繼續自怨自艾,認為“魚的貴賤,還不是由人的那張嘴來決定”。
大約魯迅先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語,正是此時南白先生面對草魚夢想時之心境。魯迅先生在論國人的奴性時說:“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草魚的夢想正可看做是對魯迅之言的注腳。
南白先生還想到要辦大學的鯉魚、斜著眼睛看人的鱖魚、被砍了脖子也不肯丟口的老甲魚……
這一條條神奇的魚,匯成了南白蕩豐富多彩而又詭譎多變的江湖“魚生”,又何嘗不是南白先生幾十年風雨兼程、坎坷崎嶇人生之路上的所歷所見?
南白先生要感謝今晚的這一輪明月,讓他想到了南白蕩的這些魚,從而參悟到魚生和人生很多道理,這些道理與以前書本上說的,師長們教的很不一樣,甚至完全相反。
文學作品中有許多描寫人與魚的,如《老人與海》《白鯨》,在這些作品中,魚都有著極強的象征意義,是作為與人相對立的命運的縮影。
南白先生眼中的南白蕩的魚,卻與人是一體的,是人格化了的魚,與蒲松齡筆下的狐仙奇獸一般,精靈古怪,個性各異。正所謂“以魚之眼,觀透人間現實;以魚之言,道盡人情世故”。
讀這樣的文字,你可作小說觀,對話、細節、肖像、場景等的描寫,生動形象,引人入勝。如寫老甲魚咬人的情景:
有一種說法是,被老甲魚咬到,要等月亮爬上樹梢,它才會松口,這是因為,甲魚最聽月亮的話,老甲魚望見月亮,便會忘了一切,松開口,翹起頭,樣子如同一個虔誠拜佛的信徒。倘若是月底,沒有月亮,那就苦了,你總不可能到天上去掛一個月亮吧。
又如描寫那條鯽魚是如何被打飛腮蓋的:
原來有一天早上,這條鯽魚在塘底發現半條蚯蚓,正愁早餐沒有著落的它便忘情地吃了起來,卻沒有瞧見這塘里級別最高的鯽魚經過。于是,這條鯽魚被級別最高的鯽魚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級別最高的鯽魚罵道,不長眼的東西,你是誰啊,你有什么資格吃這半條蚯蚓!弟兄們,來,把這不識相的東西給我轟遠一點!此鯽魚說,我的半邊腮幫子就是這樣打飛的。
那一條條魚,便是一個個人,一個個典型形象,或讓你捧腹,或讓你沉吟,或讓你悲從中來,或讓你廢書而嘆。
而在這樣細致生動近于小說的描寫記敘中,又摻雜以雜文手法,時時處處帶有南白先生深刻的哲思與辛辣的批判,給人以思考與啟發。每讀一段,則回味不已。
這種把小說的描寫記敘手法與雜文的議論諷刺手法完美結合,可謂創造了一種新文體,讓人耳目一新。
兩千多年前,莊子與惠子在濠梁之上論“魚之樂”。一百年前,有個叫徐志摩的詩人寫了一首詩《魚的記憶》,其中寫道:
傳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七秒后便不記得
過往物事了,
所以小小的魚缸里
它也不覺得無聊,
因為七秒后
每一寸游過的地方
又變成了新天地……
南白先生暗想:“都道魚之樂,我知魚之苦。幸運的是魚只有七秒的記憶,忘記了苦,是不是也是一種快樂呢?”
他抬頭望月,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胸中這般思緒,恨不能與人相詰論,悵然若失。
南白先生者誰?吳江朱永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