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耀州窯古鎮(zhèn)陳爐，父母是陶瓷廠工人，家里的花瓶、盤子、茶壺、面盆、水缸全都來自于瓷廠，尤其是一家人吃飯用的蘭花碗，正是出自母親之手。那些大小不一、花型各異的蘭花碗于我們而言，自有一種有別于他人的特殊情感。

　　小時候，我常去瓷廠玩耍，餓了累了就悄悄溜進(jìn)車間找母親。偌大的車間安靜整潔，一排又一排木架上整齊排列著各種碗坯，有素坯、上了釉的、繪了花的，個個靜默不語，仿佛在同時間做精神交流。潔凈的玻璃窗下，母親坐在一張矮凳上，胸前系著一塊白色帆布大圍裙，她左手持碗坯，右手握毛筆，石凳上的小碟里盛放著繪畫用的釉料。

　　母親工作時旁若無人，也不愿被人打擾，我只能像個小花貓一樣躡手躡腳走進(jìn)去，屏息凝神蹲在一邊看她畫坯。已經(jīng)上了白釉的碗坯需要輕拿輕放，指紋手印絕不能留在上面，母親深知其中的道理，那些經(jīng)由她畫過的碗坯總是干凈素潔、畫而不染。她端詳著素凈的碗坯，像是在檢閱，更像是運籌帷幄，然后飛快地旋轉(zhuǎn)碗坯，我甚至沒有看清楚筆尖是如何觸碰上去的，碗沿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兩條青箍邊線，是幾何直線，平直得近乎圓規(guī)畫出來的一般。

　　母親沉浸其中，根本沒有覺察我的到來，她手腕靈活地彎曲著，毛筆在她纖細(xì)的手指中活潑輕巧，左一筆右一筆，每一筆都游刃有余、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柔和溫婉、圓潤有力的線條交織在一起，碗坯上很快出現(xiàn)一叢淡雅蘭花，其葉修長勁健，看似柔弱無骨，卻又傲骨錚錚，其花幽靜玲瓏，風(fēng)致楚楚中溢出一股孤傲輕盈。

　　在碗坯上繪畫比紙上更難，沒有長期磨礪，很難駕輕就熟，倘若有一筆失誤，整個泥坯完全報廢。母親握筆繪畫時總是氣定神閑，甚至不打底稿，筆墨在她手里變得溫順自然，仿佛涓涓流水，帶給人一種行云流水般的自信，不能不叫人驚嘆。

　　完成繪畫的碗坯放在木架上晾干，溫和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上面，那些蘭花好像復(fù)活了的精靈，一個個從碗里跳下來，在空中翩翩起舞。站在碗架中，仿佛置身于滿是幽蘭的空谷之中，頗有“幽谷無人氣自芳”之意境。

　　過了很久，母親才覺察我的到來，看到我憨憨的樣子，忍不住笑了，我也“咯咯咯”地笑了。我們的笑聲穿過蘭花碗，打破四周的肅穆和沉靜，融融暖意慢慢涌上心頭。我央求母親為我畫朵蘭花，她愉快地答應(yīng)了，在我的手臂上描畫了幾筆，一朵素凈蘭花出現(xiàn)在皮膚上，葉片頎長優(yōu)美，花瓣秀麗淡雅，感覺隨時會吸引蜜蜂飛來采蜜。時值初春，身上還穿著花棉襖，可我就是舍不得放下衣袖，擎著手臂四處炫耀，惹得小伙伴紛紛投來羨慕的眼神。

　　蘭花碗其實應(yīng)該叫做白底青花瓷碗或青花瓷碗，只是因為母親在碗坯上繪制的全是蘭花，我們更愿意稱之為蘭花碗。“蘭花碗”，每當(dāng)說出這三個字，感覺自己也變成一朵幽香清遠(yuǎn)、素潔脫俗的蘭花，正笑盈盈地站在風(fēng)中。

　　色澤淡雅、釉色滋潤的蘭花碗，盛放著家人的一日三餐，也裝滿了人間煙火的平凡與淡然。時光流逝，那些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洗刷，越發(fā)顯得胎重體厚、溫潤似玉的蘭花碗，隱隱透出歲月痕跡，帶給人意想不到的味覺感受，以及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視覺與情感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