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傅益瑤是我國著名中國畫家、“新金陵畫派”主要創(chuàng)始人傅抱石先生的三女兒,她的青少年時代即是在她父親傅抱石先生身邊度過的,耳聞目睹或親身經歷了傅抱石先生晚年的繪畫創(chuàng)作、家庭生活和社會活動。我們在她寓所進行了專題采訪,請她對傅抱石先生的家庭生活、中國畫創(chuàng)作、社會交游、愛好等相關問題進行回憶,以顯現一代中國畫名家特有的藝術風貌,展示出其獨特深邃的內心精神世界。此為有關傅抱石的知識積累與綜合文化素養(yǎng)的采訪內容,有不少具體事例、歷史細節(jié)均為首次披露。
傅抱石讀書(1960年)
趙為趙啟斌
莊為莊天明
傅為傅益瑤
傅:傅抱石是個苦學派,但是我現在沒有把握說,我覺得他是相當的苦學派。
莊: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肯下苦功夫。
傅:你講對了。我記得有件事吧,就是《雪舟》,研究雪舟。我媽媽做的錄音更清楚,中間很長一段談這個。我曉得我爸爸《雪舟》這篇文章很受歡迎,特別是日本山口逢春來參加世界文化名人授獎活動。其實在半年前這個事情就已經定下來了,我媽媽就跟我爸爸講,這件事情如果要做報告,做文化報告的話,你要做點準備吧。我爸講,這種藝術文化國際活動,肯定不行,我又不是黨員,北京有的是人。我媽媽說,你別說,到時候恐怕還是要講的。哪曉得我媽媽還就說準了呢。我爸爸說他不是黨員,所以不能去做這事。雖然說是他老師,他會去,但是他不可能去做這個主體報告,哪曉得到了最后沒有幾天了,找不到人做,就叫傅抱石上。
傅:沈左堯跟我媽媽講,結果就關在北京飯店房間里面,三天趕寫出來。
趙:那累死了啊。又沒資料。
傅:沒有。我就說傅抱石是做苦學做的,結果他的文章很大,就像人民日報一整大版的,竟然沒有任何資料。他就在房間里關上門,不準他出來,服務員送菜送酒上去。不準出來,就這么寫完的。寫完了以后,我爸爸叫沈左堯去查了一下歷史資料。沈左堯講,竟然沒有改幾個字,年代、歷史,特別是在日本山口那個地方,山口跟中國有交易,但是那個地方的大名,就是那個地方的首長,名字是什么,什么時代,怎么做的,都沒有出錯。后來我再看爸爸的文章,因為自己又做了研究,好佩服,好佩服。所以我才感覺到傅抱石是做苦學問出來的。
莊:下苦功夫。
傅:對。
趙:必須下苦功夫,你不下苦功夫,東西出不來。
傅:最后越純越甜的東西恐怕都是苦的很厲害。
趙:是的。
傅:不是那么簡單,我爸爸最恨人家說一句話。爸爸老講,有好多干部要畫,說“傅公啊,你把丟字紙簍不要的給我就行了?!蔽野职终f,我有丟字紙簍的,我早就有用了,怎么會有丟字紙簍的東西呢。他以為每天就跟你吃飯一樣的畫畫,就很簡單的事情。
莊:他是用心畫的,有的人就畫套路。
1956年在北京舉辦了世界和平大會后,傅抱石陪同日本代表團游龍門、杭州等,圖為在北京頤和園,右一為日本代表團長山口逢春
趙:傅抱石先生作為一個畫家,有幾千幅畫,才六十剛露頭,就把幾千幅畫畫成,還有大量的社會應酬,名氣越高應酬越多,真不容易。
傅:不僅僅是應酬,還要開會,整天開會。
趙:還有教學,還有家庭的家務雜事,他怎么抽出來精力來畫三千幅畫呢。
傅:我現在想想我爸爸的老師金原省吾,這么厚的日記本!日記本上的字隔得很小,他不但在上面寫,因為當時可能紙也比較金貴,反過來又在上面有眉批的那個地方寫。哪天的日記,只有他兒子能夠把它整理出來,里面的內容簡直就是一部昭和史,昭和文化史。我爸爸寫那么多信,后來文化大革命燒掉了一大批,還是蠻遺憾的,不然的話那時候,它就變成一個日本風俗集。
趙:是啊,都是苦出來的。不是苦,是發(fā)自內心的興奮,想干。要不然根本出不來。
傅:而且一定還有快樂,不然的話真是煎熬。那也不見得,沒有人逼你這么做。
莊:就是樂此不疲。
傅:對,一定要樂此不疲。
趙:庖丁解牛,很得意的那種自我欣賞。
傅:我最喜歡這個故事。他看的不是一頭牛,而是里面的骨頭。哪一個筋挑哪一個。我心想,這個也挺殘酷的。不過他真的是做到了,真的是游刃有余的水平,絕不是那么簡單。
趙:一把刀九年不用磨,還鋒利如新,這才叫藝術和技術結合。
傅:對。確實做的很精。
傅抱石 《鄭莊公見母》 40年代末
傅:上一代人絕對沒有快餐文化這個概念,都是慢慢的養(yǎng)。有些題目,特別是爸爸的畫里,有一張畫我忘記名字了,葉宗鎬很熟悉。畫他媽媽不肯見他的故事(鄭莊公見母),我忘了這個故事。我爸爸沒有跟我講過,沒有太多講這個故事,我沒有印象。這張畫畫得很認真,應該是一個重點作品。爸爸對這個主題的構思不是一天兩天的,一定有很長的積累。又比如說文天祥的畫,他的積累就看的出來,因為他經常提這個題目。還有好幾次把文天祥的歷史、人物都給我講一下。昨天我講,元人開始沒有讓他坐牢,對他奉為上賓。等到他堅決不干了,才把他放到牢里,到牢里后還逼他,拿家人來威脅他。這個時候他才寫《正氣歌》。這些故事很熟悉。我相信爸爸這些靈感是從很多出處來的。
傅:我爸爸跟我說的一句妙話,他說你看到不喜歡看到的東西,千萬不要多看,看到不喜歡看到的人,千萬不要多盯。有些東西現在不能看,不代表將來不能看?!八耐酢爆F在不要看。為什么?技術很好,很多人一看“四王”以后就發(fā)現,中國畫就集大成了。常常一卷進去就變成在技術的旋鈕里轉了。一定把自己的根基養(yǎng)足了以后,再看“四王”才曉得筆墨的某些要領在哪里。但是反過來,你先看“四王”,而沒有自己的時候,根本拿不住要領,你把握不住自己,怎么可能賦萬物為萬物呢?
趙:傅先生聰明在什么地方呢,他有加法,不止有減法,他的東西同四王的不一樣。
傅:我知道我爸爸的畫有幾張“抱石皴”的,同王蒙的特像。這回日本借了幾張到紐約去,在日本我是看了很多遍了,中間就有專門臨黃鶴山樵的。
趙:他宋元的東西也學,“四王”的也學,然后往上推,一直推,金石等等,都用,他用加法。牧溪的繪畫,南宋的減筆畫不是正統(tǒng),那也是中國的傳統(tǒng)啊,也把它接過來。
傅:牧溪不談了。你知道我爸爸喜歡兩個人,知道的不多,一個高克恭,一個査士標。
趙:是的,它喜歡査士標。
傅:我爸爸很喜歡這兩個人,還畫了不少。
趙:他們在中國畫正統(tǒng)中不占主導,但也是傳統(tǒng)的組成部分,不能僅學“四王”,査士標也要學,高克恭也要學,南宋的牧溪也要學,都是中國的傳統(tǒng)。他找到符合筆性的、氣性的、甚至節(jié)奏上的東西,從宋元到六朝,然后到兩漢秦漢,他一再琢磨。
傅:從前畫中國畫,一定要做學問、做研究和畫畫并行。
趙:畫家沒有文化不行,文化人也要懂繪畫。
傅:對。而且互相之間有關系,是互相。
趙:傅老師,你爸爸當年看書的時間的時間都在什么時候?
傅:我爸爸看書真妙,他半夜看書,而且看書看得非常的投入。現在講起來,不能喝茶,我爸爸晚上是一杯茶睡覺的。特別是碧螺春,我爸爸經常會給我喝一口,我以前不會泡茶,但是會偷爸爸的茶喝,爸爸喝茶就跟他喝。他晚上看書,第二天起來會講故事。
傅:剛剛還不是講儒雅嘛。這個雅字一定要代表儒字,儒字在里頭,所以這種感覺很接近。他的興趣很廣,文、理、史、哲都讀,研究美術史當然是他的職業(yè)和創(chuàng)作需要了,要不然他怎么會有那么多著作。他是一個苦學派,傅抱石是做苦學問出來的。但他也從中獲得了快樂,而且一定還有快樂。
傅抱石 文天祥像
(此文字稿未經本人審閱。文字整理:趙啟斌 王金見 黃生志 于茈菲 王金強 陳長龍 趙一龍 黃亞蘭 攝像:王金見 黃勝志 照相:趙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