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白蕩在我老家龍涇村南,是千湖之縣吳江眾多湖泊中普通的一個。給這個蕩起名“南白”,已不可考證。但我猜想,也許是我們祖先中的某一個人,屬于有一定文化的那種,晴天麗日,或是小雨霏霏時,站在南汀頭上,向南望去,見白茫茫一片,便將此水命名為“南白”。南白蕩不小,南靠黃巢浜,西倚南莊村,東接西岑蕩,上千畝的面積,中間還有一個幾十畝地的小島龍頭,是一個風(fēng)清水白的所在。
遺憾的是,南白蕩在陪伴無數(shù)代人,見證他們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之后消失了。更讓人遺憾的是,連同消失的是人們對它的記憶,五十歲以下的村人,不知南白為何水,在他們的夢里,已不可能泛起南白的水波。
這個蕩的消失,至少說明了兩段歷史。前一段是人定勝天,敢教日月?lián)Q新天,在西岑蕩和南莊蕩各筑大壩,抽干水,圍湖造田;后一段是鄉(xiāng)野工業(yè)化,填湖造地,人工增地,用以填補(bǔ)良田蓋廠房造成的土地缺額。在湖面前,人表現(xiàn)出強(qiáng)大的力量。大壩之上,數(shù)十根水管日夜不停向外抽水,整整抽了兩三個月,蕩底才現(xiàn)。村民們傾村而出,擁在蕩底下,如同節(jié)日里狂歡一般,用各種網(wǎng)具捕撈驚恐跳躍的魚蝦,甲魚螃蟹鱔鰻泥鰍蛤蚌也無一幸免。那些可憐的東西,至死也不知道人是如何摧毀了它們祖輩居住的地方的。事實證明,蕩底不宜種水稻,也不宜種麥子,種西瓜、長瓜、香瓜、南瓜倒是不錯,可惜得不償失。再后來,二十年后,從元蕩延伸過來的一條巨型泥漿管,又日夜不停地往蕩里灌泥漿,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填平了南白蕩。這一回,徹底證明了人的進(jìn)步:新增的土地應(yīng)付了檢查,并化作了巨大的財政收入。
從此,南白蕩之上,永無碧波蕩漾,成片的蘆葦瘋長,秋天的蘆花順風(fēng)搖曳。南白蕩的歷史在那時終于清零。南白蕩歷史清零時,只有我長長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我對著遍地的蘆葦說,你讓我去何處尋覓我的故鄉(xiāng)!于是,我就寫故事。像很多執(zhí)著的人一樣,我寫了很多土里土氣的故事。這些鄉(xiāng)野故事中都有南白蕩的痕跡,南白蕩的水,南白蕩的人,南白蕩的魚蝦和我尤其偏愛的螃蟹,因為是螃蟹撐起了我營養(yǎng)不良的身體。我寫著寫著,仿佛回到了從前,我站在蕩邊,向南望去,見茫茫一片,空蒙如白。
作為一段鄉(xiāng)野的記憶,這些鄉(xiāng)野故事在轉(zhuǎn)換成文本的時候,也許會失去很多東西,但也可能被賦予其他的意義。這都不是我的初衷,也不是我想達(dá)成的目標(biāo)。南白蕩已經(jīng)回不到從前了,魚蝦螃蟹鱔鰻蛤蚌都已流浪他鄉(xiāng)。所以,我只是講故事,以我的方式寫歷史,弄一點鄉(xiāng)愁罷了。
南白,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