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F(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古文獻(xiàn)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xué)基金委“外國學(xué)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xué)金”指導(dǎo)教授，中國韻文學(xué)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xué)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yīng)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xué)。
鐘振振：明詩新解（18）
初到石湖
[明]李贄
皎皎空中石，結(jié)茅俯青溪。
魚游新月下，人在小橋西。
入室傾尊酒，逢春信馬蹄。
因依如可就，笻竹正堪攜。
關(guān)于“結(jié)茅俯青溪”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青溪：古水名，發(fā)源于南京鐘山西南，入秦淮，逶迤九曲，今已湮沒。”（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317頁）
按：此詩題曰“初到石湖”，而“石湖”在蘇州，注者已注出。因此，詩中的“青溪”便不可能是南京的青溪，因?yàn)槟暇⑻K州相隔甚遠(yuǎn)。
其實(shí)，這里的“青溪”只是泛指，并不是地名。
古代詩中，如此泛指者甚多。
如唐駱賓王《夏日游德州贈高四》詩：“白云離望遠(yuǎn)，青溪隱路賒。”
劉長卿《送靈澈上人還越中》詩：“獨(dú)向青溪依樹下，空留白日在人間。”
崔曙《嵩山尋馮煉師不遇》詩：“青溪訪道凌煙曙。王子仙成已飛去。”
宋宋庠《初至洛陽府廨有東樓曲沼之勝時春色已過園林寂寞晚坐樓上作》詩；“青溪久負(fù)幽人約，白發(fā)初辭宰相班。”
歐陽修《答錢寺丞憶伊川》詩：“之子問伊川，伊川已春色。綠芷離芳浦，青溪含白石?！?/p>
明劉基《發(fā)嵊縣至上虞道中作》詩：“荒煙蔓草中郎宅，素石青溪烈婦祠。”
王鏊《過西洞庭徐氏》詩：“早從胥口望巄嵷。舟入青溪曲曲通?！?/p>
何景明《晚至昌平寺中》詩：“度盡青溪十里霜。寒蕪落日下蒼茫?！?/p>
黎民表《自贛石舟行數(shù)百里山水多可游涉未能申獨(dú)往之興記以八絕》詩其一：“玄潭漱孤石，青溪下雙練。”
佘翔《同鄭觀察鄭明府泛舟徐潭兼送陳憲副之浙中》詩：“載酒泛青溪，溪流清如醑?！苯允瞧淅?。
哭臥子
[明]方以智
共指西湖靈隱松。揮毫刻石記相逢。
文章自小夸司馬，名字當(dāng)今比臥龍。
一死泰山于汝畢，再生苗地為人傭。
悲歌奠酒沅江水，與淚東流到九峰。
關(guān)于“再生苗地為人傭”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再生句：言陳子龍再次轉(zhuǎn)生在異族的統(tǒng)治之下，仍當(dāng)舉起抗清的義旗。苗地，代指滿清統(tǒng)治之下的地域。人傭，此用《史記·陳涉世家》‘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茍富貴，無相忘”’的典故?！保ㄔ缆磿?994年版，第391頁）
按：羊先生此注，似乎沒有一字說對。
其實(shí)方以智詩上句“一死泰山于汝畢”固然是說陳子龍，而此句卻已由陳子龍轉(zhuǎn)到說自己。
清和珅等《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卷二八五《沅州府·流寓》：“明方以智……崇禎進(jìn)士，授檢討。避亂至沅州，結(jié)茅蘭地山中?！便渲?，即今湖南芷江侗族自治縣、麻陽苗族自治縣一帶?！疤m地”，疑當(dāng)作“苗地”，即苗族聚居之地。
“再生”，義同“第二次生命”。
《魏書》卷三八《刁雙傳》：“雙少好學(xué)，兼涉文史，雅為中山王英所知賞，拜西河太守。正光初，中山王熙之誅也，熙弟略投命于雙。雙護(hù)之周年。時購略甚切，略乃謂雙曰：‘我兄弟屠滅已盡，唯我一身漏刃相托。卿雖厚恩，久見容蔽，但事留變生，終恐難保。脫萬一發(fā)覺，我死分也，無事相累。卿若送吾出境，便是再生之惠。如其不爾，輒欲自裁。’”可見于必死之中得以生存，亦可謂之“再生”。
唐沈佺期《再入道場紀(jì)事應(yīng)制》詩：“南方歸去再生天。內(nèi)殿今年異昔年。”
王建《田侍郎歸鎮(zhèn)》詩八首其三：“老人上酒齊頭拜，得侍中來盡再生。”
宋郭祥正《舟行卻回》詩：“長篙勁櫓不易勝，僅得入口如再生?；赝笾凵谐鰶]，使人淚落肝膽驚?！?/p>
晁以道《和十二弟見降羌過洛》詩：“解縛再生有孫子，無勞倚笑上東門。”
元趙孟頫《述太傅丞相巴延功德》詩：“老稚感再生，遺黎忘困窮?！?/p>
明李賢《述土木之難》詩：“當(dāng)死乃不死，恍如再生年。”
張吉《寄別節(jié)齋王都憲撫治湖廣地方》詩：“虎口嬰兒念再生，崢嶸素抱今施設(shè)。”
夏良勝《過范光湖遇變自慰》詩：“真于百死地，扶出再生人?！?/p>
楊繼盛《和鳳洲王年兄詩韻》：“未酬拚死恨，虛負(fù)再生身?！?/p>
其義皆同，可以參看。
“為人傭”，即被人雇傭的意思。
至于被人雇傭來作何事，詩人并未明確說出。但不大可能是像陳涉那樣被雇傭來干農(nóng)活，因?yàn)樗敲T貴公子出身，未必具有種地的技能。
《三國志》卷五三《吳書》八《闞澤傳》：“闞澤……好學(xué)，居貧無資，常為人傭書?！?/p>
宋黃庭堅《曹侯善政頌》：“舊令尹死官下，其子堙替為隸，貧甚，為人傭書?！?/p>
羅愿《新安志》卷一〇《記聞》：“劉煇……未第，客新安，為人傭書以自給?！?/p>
元揭傒斯《劉先生墓志銘》：“為人傭書，以給膏火?！?/p>
釋念常《佛祖歷代通載》卷七：“法師僧肇幼家貧，為人傭書。”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八：“匡衡為人傭書?！?/p>
又《章筼谷墓志銘》：“仲子藻為人傭書?！?/p>
即被人雇傭來抄寫文字。
詩人之“為人傭”，至多也是做這一類文人可以勝任的事情。
要之，方以智這句詩是說，自己在明清易代之際，死里逃生，到沅州苗人聚居地避難，靠一技之長被人雇傭，艱難地過活。
關(guān)于“悲歌奠酒沅江水，與淚東流到九峰”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悲歌句：屈原《九歌·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跻荨蹲ⅰ罚骸糟渌?，有盛茂之芷；澧水之外，有芬芳之蘭?！搜詫⒁苑曳嫉奶m芷去祭奠英靈?！保ㄍ希?/p>
又曰：“九峰：即九嶷山，亦作九疑，以其山有九峰，峰峰相似，游者疑焉，故稱九疑。見《水經(jīng)注·湘水》。此因上文引用屈原《九歌·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蘭’而聯(lián)想出來的?！保ㄍ希?/p>
按：方以智的這兩句詩中，只有“沅江”，卻沒有“蘭”“芷”等字面，故與屈原《九歌·湘夫人》了不相干。
詩人避難沅州，地在西南；而陳子龍殉國于蘇州，地在東南。兩地懸隔，詩人不能親自前往吊祭，故有就近奠酒于沅江的托想。
“九峰”，這里也不是指九嶷山。九嶷山在今湖南寧遠(yuǎn)一帶，與此詩所悼念的陳子龍沒有任何關(guān)系。
陳子龍是松江府人，而松江亦有“九峰”。
明李賢等《明一統(tǒng)志》卷九《松江府·形勝》：“府稱澤國，以九峰勝。（舊志）”故方以智詩即以“九峰”代表松江。
要之，方以智這兩句詩是說自己慷慨悲歌，酹酒沅江，祭奠陳子龍，拜托東流的江水將那酒與自己的淚水一并捎往陳子龍的家鄉(xiā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