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塵磨鏡錄》是一部用心耗神慘淡經營直面時代潮汐的小說。小說經營,各有神通。虞初當年,開啟先河。但,較之于騷、賦,更有此后的駢體、詩、文,似乎終屬小說家言,不大入流,難以登堂入室。即使有《世說新語》、志怪、傳奇、話本,還是處在不無邊緣意味。而話本普及,受眾面廣,自唐末五代到元末明初,下里巴人,大行其道。大致是受此影響,注意到這一趨向,有人傾注心力,刪改增添,雅正潤色,從而造就明清小說的奇異高峰,堪與詩詞曲比肩而立,而在當時甚至較后很長時期,多人仍舊并不如此認為,詩歌散文才是文章正途。此一文體,真正受到青睞,異軍突起,還是新文化運動以來的事情。大致也是囿于種種誤判與偏見,眾多古代小說文本的作者聚訟紛紜,莫衷一是,被人喋喋不休。《凡塵磨鏡錄》,不是幾十萬甚至上百萬、近千萬的鴻篇巨制卷帙浩繁,它不過是十余萬字的較小篇幅,屬于所謂的小長篇之列,人物也不復雜,線索也很明了,秦家騮夫婦與虞煥章夫婦,還有秦家騮的一個兒時玩伴,秦家騮的“親娘”,實際上是他的祖母,秦家騮家族中人物,甚至他的父母兄妹,大都一筆帶過,并不過多傾注筆墨。而就是在這樣的有限文字之中,作者借助于古玩行當中的古玉收藏品鑒,細說在江南古城的一段似水流年人事滄桑。有民國步入1949年后的人生蟄伏大隱隱于市,有時代鼎革中的江南殷實人家的看似水波不興卻也不乏驚濤駭浪的隱忍從容,更有秦家騮人生軌道得以迅猛改變告別煙水江南插隊淮北農村的結婚生子,回城之后的輾轉騰挪一路攀緣。秦家騮側身企業步步為營實業經營風生水起,再續玩賞收藏古玉的少年情懷,婚姻嬗變,家庭結構重組,看似老套,卻也讓人不出意外。秦家騮最終的雙目失明與多年珍藏的捐獻國家,令人想起茨威格的小說名篇《看不見的收藏》,還是有讓人頗感異軍突起之效。這樣說來,《凡塵磨鏡錄》說了江南人物在時代潮汐中的沉浮掙扎,江南少年時代的款款回憶,淮北知青歲月的基本留白,再回江南之后的弄潮發達,到最終的參悟人生澄明無礙,一生的遭逢,就此消磨;凡塵的經歷,也許是秋風過耳,一場春夢了無痕。
《凡塵磨鏡錄》是一部不動聲色含蓄內斂直面古玩行當中的古玉收藏與人生糾纏的專題小說。初看小說的名字,凡塵,平凡,凡常,塵土,塵埃,喻指滾滾紅塵,人間煙火。磨鏡何指?消磨?鏡像?知道小說作者喜收藏鑒賞,多與玉石有關,難道又另辟蹊徑,賞玩古銅鏡了?看過小說,方才知道此語出處來自呂洞賓,手內青蛇凌白日,洞中仙果艷長春。須知物外煙霞客,不是塵中磨鏡人。似乎有點費解,難懂,需要琢磨,玩味。收藏領域,臧龍臥虎,魚龍混雜,也泥沙俱下,令人目眩。作者在小說中寫到的拍賣場景,惟妙惟肖,宛若置身現場,自然不是局外人的水中望月霧里看花。曾因收購過云樓部分藏書一事,在匡時公司的北京拍賣現場,感受過那種緊張刺激,那種如過山車般的跌宕起伏,也體會過收藏前后的波譎云詭一波三折,茨威格筆下的收藏家雙目失明之后還以為自己的珍藏都安然無恙殊不知早已經不翼而飛改換門庭的凄涼酸澀,也有過反復體會。小說中的虞煥章曾是上海灘上揮金如土豪擲千金不眨眼的翩翩公子,為情而遠走隱身在太湖之濱這一江南小城,他是凡塵磨鏡人?他是已經大徹大悟的世外高人?他與自己鐘愛之人斬斷曾經的繁花似錦遠避喧囂靜臥在江南一隅得與秦家騮成為知音難覓,也算衣缽傳承,各得其所。書中有大量的關于古玩行當中古玉的心得體會,細細說來,切當妥帖,不是炫耀賣弄,不是故作高深,貼切,深邃,收放自如,耐人尋味。說這是一部關于玩玉、賞玉、藏玉的專題色彩明晰的小說文本,是一部以玉為例細說古玩市場潮起潮落云蒸霞蔚人生百態的小說,不屬過譽之詞。
《凡塵磨鏡錄》中有著墨不多卻也令人印象深刻的情感展示,不是夸張浮飾,用力甚猛,而是娓娓道來,山高越小,點到為止。乾坤有精物,至寶無文章。雕琢為世器,真性一朝傷。秦家騮的“親娘”是一大家族中的祖母形象,情真意切,張弛有度。薛煥章的夫人是見過世面的女人,溫婉如玉,體貼可人。秦家騮的前妻是淮北女人,粗樸少文,卻也頑強自立,并不可憐兮兮,一哭二鬧三上吊。秦家騮的父母,尤其是母親,畫面不多,卻也拿捏準確到位,兒子另有新歡,畢竟是為秦家抱了一個孫子嘛。秦家騮前妻與虞煥章妻子的一番對話,看似靜水無波,卻也是風光旖旎啊。秦家騮前岳父岳母讓秦家騮寫下不得離婚的“字據”,看似游戲筆墨,不也是一個時代大事件所留下的小小“文物”見證?
美玉小瑕疵,國工猶珍之。大賢小玷缺,良交豈其絕。小缺可以補,小瑕可以磨。不補亦不磨,人為奈爾何。《凡塵磨鏡錄》說人,說玉,說情,說人世間的恩怨糾葛,說眾生在時代風雨中的沉浮跌宕,看似尺幅之間,卻有縱橫千里的容量與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