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有小羊作伴是甜蜜的。咩咩的羊叫聲,像撒嬌的孩子喊媽媽,也像慈愛的母親在召喚游子。
某年夏天,來到天山腳下的那拉提草原,綠草如茵鋪展,一群臉蛋如蘋果般紅潤的當地孩童,呼啦一下追逐過來,合影。那個最小的小女孩手里抱著一只更小的小羊羔,跌跌撞撞,掛著淚水搶入鏡頭。眾人打起手勢,一齊歡呼,小女孩破涕為笑,臉蛋緊貼上羊羔圣潔的小頭顱。
燦爛定格。幸福沉淀在成長的記憶中。
我是在上小學后才見識羊的,羊的小主人是我的同班同學。人總長不高,面孔黃、皺、瘦,下頜削尖,極似他所喂養的山羊臉。我們都稱他“小山羊”。鄉下孩子調皮,愛起綽號。“小山羊”愛他的山羊,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山羊在長,山羊的主人卻如在夢中,非但個兒不怎么長,腦瓜也遲遲不開竅。結果,五年中留了三次級。羊叫喚得歡,“小山羊”干脆放羊去了。這要算作我們這一帶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職業牧童了。
有情無情歲月中。羊給人的印象總是美好而吉祥。中國漢字有些是圖騰,“羊”字刻畫的就是最突出的羊角,羊之美首在角(“牛”字亦然,羊與牛關系緊密,從動物分類上講,羊屬牛科)。羊角有彎彎如烏菱的,有尖尖如號角的,也有隱隱如骨瘤的。
羊之美,審美是表象,最根本的恐怕還在于口腹之享。一個“鮮”字,點明了“食色性也”的真諦。入村小前,我沒見過羊;讀中師前,我沒吃過羊肉。“中師”在今天可能已成歷史概念,而在并不遙遠的一九八十年代,第一次吃羊肉,是打擦邊球,喝羊湯,地點在學校所在地洛社鎮。這鎮總讓我混同歷史名城“洛陽”。中考填報志愿時,懵懂一片,以為中師就是大學,大學就是大城市。洛社在無錫附近,列車隆隆駛過,昨天非比今天。羊肉湯提示味蕾,鮮就是湯(水,水中的魚),就是羊(湯中浮沉的羊肉片)。可能當時不懂得調味,也許調味也真是太貴,原汁原味的羊肉湯,賜給我的只是理想的無奈(我想上大學)與現實的尚可(羊肉還有些膻味)。
“羊大為美”,羊吃的是草,屬素食主義者,能大能肥,基因定然優異。這樣的情趣,有點類似唐代定義美人。這羊不再是小山羊,而得是綿羊,是湖羊。綿羊,綿綿一片,最宜散漫在山坡或草原上,“風吹草低見牛羊”,以羊陪伴牛,以柔襯托剛。湖羊,顧名思義,出產于江南水鄉,近在咫尺的湖州就是湖羊生活的天堂。
吳江屬吳地,張翰當年的“莼鱸之思”道的就是這般率性的吳中風情。吳江的“西橫頭”,與浙江毗連,接越,那兒的地名很詩意,但地產則顯得“威尼斯商人”——散發一股銅臭味。還在計劃經濟時代,資本主義尾巴比兔子尾巴長不了多少的背景中,桃源、青云等地就養蠶繭,就販大頭菜。改革開放后,桃源有一個名叫“阿六”的人,把紅燒羊肉鍋支到了縣城,財氣與名氣一段時間漲得“飛飛高”。
我進縣城時,藏書羊肉來襲,反紅燒為白煮。藏書藏在嫵媚的吳山中,君子不遠庖,亦可風流儒雅。縣城離藏書鎮不遠,但我從未去過,所嘗的“藏書羊肉”,也是掛羊頭賣狗肉,非原產地非正宗嫡傳。
津津樂道并讓我回味無窮的羊肉,是近年在新疆所嘗。那時七月,江南入暑,忌膻腥,尤忌“發肉”(羊肉性熱)。新疆是個好地方,天山南北好風光。到南疆的午間,大汗淋漓,店家端上了一盆白煮羊肉。我們怯生生地嘗一口,不想不嘗則已,一嘗不可收拾。主人告知,南疆的羊食草,更食巖鹽,“脂肪”都轉化成了“滋味”。念念不忘啊!至于烤全羊,而今基本商業化操作,應旅游之急,速成,價不菲,色香味不可靠,形似而神非也。
羊性善,行為溫馴,叫聲溫柔。《三字經》云:“羊初生,知跪乳。”意思是說羊懂得感恩、知恩圖報。事實上,這是動物天性,談不上知與不知。《史記·項羽本紀》中有這樣的話:“猛如虎,狠如羊,貪如狼。”“羊狠”,揭出了羊的兩面性,除了溫柔還潛伏著惡狠狠的頑劣性。羊的頑劣,比之“虎之猛”“狼之貪”,其實還是有天壤之別。我理解的“羊之狠”當是羊的倔強、耿直,也就是俗話說的“一根筋”,犟到底。
多年前,女兒到千里之外的廣州上大學。廣州又名“穗城”,五羊開泰。送小家伙上學途中,妻與岳母很是不舍,但我踏實,那是我祖母的故鄉,天國中老人家一定會以羊的慈祥、羊的吉祥庇佑著后裔。家族與文化都是傳承的。羊美羊善,心里暖洋洋,人生就不乏喜洋洋。
“生肖屬羊,心地善良。”此話當真?驀想到與我僅差一歲的弟,屬羊。他的心地,他事業的倔強有成,似乎印證著“羊”的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