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古都釣魚臺,今昔最撫凡人心。1970年初中畢業,我被分配到國營南京塑料廠(以下簡稱“南塑”)。南塑當時廠址在老門西的釣魚臺119號及143號。百年前,這里曾是晚清時期的湖南會館。由于歷史的原因,化工企業設址居民聚集區,長年環境污染,影響當地百姓生活質量。1971年2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我下早班即被“臨時戒嚴令”堵在廠大門口不準外出。引頸張望,見一隊解放軍工兵,正用探雷器對道兩邊、房墻角、樹根下一路仔細檢查。此時我發現,廠門口告示牌上的最新通知:“膠木粉車間即日起停產檢修。”回頭翹望工廠那座高聳的煙囪,也不再冒黑煙了。如此突擊進行的高規格安檢、整頓街面巷貌、制止企業污染環境,肯定是重要外賓來寧訪問,大概率是會參觀這條路上的一家明星企業——南京火花玻璃儀器廠。果然如此——1971年2月26日,光臨該廠參觀訪問的是柬埔寨賓努親王一行。
南塑在釣魚臺街巷是唯一“縣團級”單位,也是污染嚴重的化工企業,其搬遷早在市政府新的工業布局規劃中。為解決企業一把手“屁股指揮腦袋”的問題,市有關部門一紙調令,決定廠長兼黨委書記許廣才限時調離,另有任用。很快,一條爆炸性消息在南塑迅速傳開:老許拒絕調往某礦當礦長,惹得市里主要領導大發雷霆。各路消息紛至,證實傳聞不假——老許這個草根干部的確拒絕工作調動。不過,許廣才同志抗命的理由正大光明:不把粉塵漫飛的膠木粉車間搬遷,不把氣味刺鼻辣眼的發泡靈試驗室停掉,不把黑煙污染居民區的煙囪推倒,自己寧死也不離開南塑。他還放言:哪怕留廠當工人、看大門都愿意——就當為企業污染環境贖罪。
南塑的退休老干部王多如聞訊來廠,以老書記身份自居向老許發問:你難道不是共產黨員?你怎么能不服從組織分配?南塑離開你就沒人能解決污染問題了?被“三問”震動的老許聞過即改,主動向廠部和黨委領導班子移交權力。對治理污染未果心有不甘的老許,離開南塑前還念念不忘給繼任者列出“綜合思考題”:如何把污染環境的產品及設備分批停產、淘汰、報廢;再如何予以改造、搬遷、重啟等,一股腦兒“奏呈”上級主管市化工局。局里為此從南京化工廠、制藥廠各抽調一名“老化工”到南塑搭班子。據說這二位新領導到任后,還一起簽下軍令狀,保證限期解決“許氏思考題”。沒幾年,正如老許所愿,搬遷至城北郊區的南塑,通過實施綠化工程建成“花園工廠”,榮登國家化工部“減污排污”企業紅榜。
1977年后,南塑被劃歸國家化工部所屬的金陵石化集團。原在釣魚臺的舊廠區,改作南京化工研究所,仍歸市化工局管轄——此是后話。回頭說當年移交完工作的老許,在與南塑領導班子臨別前提出“三不”意見,即不歡送、不照像、不聚餐。是夜,他左腋夾著公文包、右肩扛著值夜班蓋的棉被,一個人悄然離廠。次日即前去位于江寧的云臺山硫鐵礦 履新當礦長。
許礦長在云臺山硫鐵礦干到1986年企改完成后才離任。幾年后,他從市化工局工會主席崗位上到齡退休。在這20多年里,據說他只向南塑伸過一次手——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發生里氏7.8級強烈地震,云臺山硫鐵礦奉命馳援災區,老許打電話向南塑求援一批塑料薄膜。生產該產品的四車間工人們聽說后,義務加夜班超額完成任務,趕在翌日如期交貨,保證了云臺山硫鐵礦的救災隊伍及時北上。作為回報,云臺山硫鐵礦開出兩輛卡車到南塑,一車滿載礦工,一車滿裝材料。這支礦山施工隊的到來,為該廠抗震棚搭建進行了專業加固。幾年前,筆者曾去老門西的釣魚臺“故地重游”。放眼望去,從新橋到鎮淮橋這段幾十米的長巷,過去的那些區屬工廠和市屬的化工研究所早就沒了影,進入眼簾的是巷中佳景“環榴閣”——傳說三國時東吳孫權曾與潘妃于此筑臺釣魚,由此“釣魚臺”得名。
漫步釣魚臺街巷,古韻猶存。吳家賬房、古戲臺、湖南會館等遺跡相繼修復,文物碑文所記可考可斷。道路兩旁的清代深宅敞院大雜院,那青苔點點的磚墻、長草的老屋,一路無不訴說著歷史的滄桑巨變。誰能想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活在這條街巷的居民們,曾日夜與機器轟鳴、粉塵飛揚、黑煙升騰、氣味襲擾的工廠數年為伴,個中滋味難以言表。“叮……”一陣清脆的鈴聲傳來,釣魚臺小學放學了,校門口頓時熱鬧起來,接孩子的家長們從走出校門的學生隊伍中各領各寶,牽手歸家。看到此景,恍如隔世——誰人還記得半個世紀之前,孩子放學到家后,家長總要先把浮在娃兒臉蛋上的膠木粉、煙囪灰抹干凈呢……哈哈!世事如棋局局新。當年污染企業做學徒工的我,還當了一回歷史變遷的見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