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年少讀元史，初識“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懵懵懂懂。長成半大小子，親身經歷了那個特殊年代的“深挖洞”運動。雖已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但依然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1969年3月珍寶島事件后，前蘇聯在與我國接壤地區屯兵百萬。

據后來披露的資料顯示，當年，蘇軍在我邊境方向部署了55個步兵師，12個戰略火箭師，4個空軍軍團。

為應對蘇軍發動突然襲擊、甚至核攻擊，全國軍民響應號召“深挖洞”，積極備戰。

南京當時擁有90多萬人口，人防工程僅4萬平方米。市軍管會頒令，要求達到“人均半平方米防空襲藏身處”標準。

（插圖 | 周年）

咱家當年住在三山街西的望鶴崗，歸屬黑廊巷居委會管理，主任姓邵，一位熱情似火的中年女同志。她做事一貫雷厲風行，立即下派任務：

凡居民大雜院、有空場的院落、單位宿舍，都要全力以赴，“各自為戰”，指定責任人，并分別簽立軍令狀。

平時她巡察在各人防建設現場，督戰意味隆重。一旦誰家的工程告捷，她都會組織“專家”予以驗收，記錄在案。

各院落、宿舍的民眾，當年一色的“忠不忠，看行動”，大家聽從號令，二話沒說，分片包干。

一時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人民戰爭從來都是“各莊都有各莊的高招”，許多大雜院“挖洞能人”腦洞大開，各種花式防空洞應運而生。

防空洞防空洞，首先得是一個洞，還要有“坑道”能讓人進入。如何建“洞”？得看各家物質條件了。

于是，就地取材，創意頻出：

桌肚下可擠三四人的八仙桌最受青睞，只要將桌子吊下去，兩面圍上木板，填土穩住，預留進出的洞口，上面覆土堆埋，防空“洞”便大功告成。

不過，八仙桌不是什么人家都有的，當時坊傳一對老夫妻，將所備百年之后用的壽材改裝成“土遁號”，到時候人躲進去，再蓋上厚板，萬無一失……

老巷望鶴樓舊時曾有個“怡紅院”，新中國成立后人去樓空，但院內庫存一批鋼架“工作床”，足以廢物利用。

人們將一張張鋼架床依序吊入防空壕，在其頂部撐起粗木杠，鋪上門板堆上土，最后夯實，接龍出一條防空“隧道”。

為檢驗、推廣，邵主任還召開了現場會，空襲“警報”響起——以敲臉盆為號，大院里三四家人從“洞”的兩頭鉆入，行動時間為3分半鐘之內。20來人“濟濟一堂”，臉對臉，背靠背，皆感平安。

我家所在望鶴崗11-1號院落，對門鄰居劉叔是部隊轉業干部，隔壁何叔是科班出身警官，我父母也都是抗戰老兵，他們都具備一定的軍事常識。

在動土開工之前，三戶當家人共同繪制出防空洞的設計草圖。

之后，三家凡能出力的，都得參加三班倒，日夜不停刨坑挖洞。可是越挖越沒勁，挖出來的盡是廢礦石、碎爐渣、鐵疙瘩等，始終成不了“防空洞”。

一查方知咱們這個院落，是大煉鋼鐵高潮后留下的一個廢棄場，深挖就塌。辛苦付出，前功盡棄。

按照居委會“備戰”統一規定，凡住家院落不能建造防空洞的，按人頭各繳20塊紅磚，供統一調撥。

我家5口人，父母仨子女，哥哥雖在部隊服役，指標定額卻不減。最后還是以10斤糧票私底下換來百塊紅磚，變通完成了任務。

再說隨著全社會的“深挖洞”備戰令下達，南京幾家制磚廠日夜加班仍供不應求。于是各區土法上馬自建磚窯應急，但因缺粘土、缺燃料、缺技術和資金，小批量產出的磚，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廣集磚”，一度成為當時熱門話題。

坊間有傳聞“磚比肥皂貴”，說的是有人為完成20塊“個人任務磚”指標，在僅差一塊磚的情況下，無奈拿出一塊憑票購買的肥皂，才與人家互換成交。

隨著繳磚日期逼近，民間為尋磚、湊磚的故事，也“無奇不有”地登場啰！

1、兩起神秘的“偷磚案件”

老門西長樂路一處老宅花園外院墻，某夜神秘消失；瞻園路對面的簡易公廁，男女蹲坑之間隔墻，不翼而飛。

兩案被迅速破案后，“作案者”的做法令人啼笑皆非：前者乃“集體主觀故意”的某居委會，為建設防空洞拆“東墻”補“西墻”所致；后者也是“集體行為”。

民警攜警犬，尋著臭味一路追蹤到一家工廠，發現那些廁所“臭磚”已砌于備戰地道的通風口。

2、“百磚戶” 借車計

當年我上初二。我們初二（1）班有個王姓男生，全家三口，雖擔有60塊“任務磚”指標，但家中前庭青磚鋪地，起磚改鋪水泥地便可篤定完成任務。

豈料他姐帶著小孩連戶口一起遷回娘家，全家頓成“百磚戶”，低頭一數，前庭青磚不夠了。

王同學家住金沙井巷口，那里人來人往，信息靈通。很快，他打聽到“磚市”行情：一平板車粘土，運到水西門外南湖江灘磚瓦廠，即可換100塊標準紅磚。

而距離10里的雨花門外城頭城，堆有明代建城墻的造磚之土，但挖掘費勁，故少有人問津。

想去那里取土，交通工具以小板車為首選。可哪里能借到呢？

在金沙井、望鶴崗、黑廊巷、望鶴樓、秦狀元巷等路口，都有賣開水的老虎灶，常年運碎木屑（作燃料）、運煤，家家備有平板車。

3、雞窩不翼而飛

王同學以100塊紅磚為交換條件，挨個向老板借車，結果到處碰壁。其中C老板聽明白來意，笑道：

“我家只要把雙層雞窩拆了，就可得百十塊磚。”接著又自嘲道：最近到處深挖洞，黃鼠狼沒處去就老想往雞窩里鉆。也好，明天就把家里的雞全宰了，免得黃鼠狼惦記！”

天算不如人算。不等C老板動手，當夜，C家的兩層雞窩被人“連鍋端”了，磚頭一塊未留，只有幾只母雞“六神無主”地在原地游蕩。

公安派出所民警接到報案后趕來找C老板做了筆錄，在一旁的居委會邵主任深表同情地插話問：

“老C呀，那么多的磚被人偷走，那你家100塊‘任務磚’拿什么上繳呢？”

抓耳撓腮的C老板，愣了半晌，一扭脖子道：

“我馬上去找金沙井東頭老王家兒子，他跟我昨天拍了胸脯，說借車用半天，他就給我100塊磚，我馬上送車讓他用，‘任務磚’不成問題！”

次日上午，王同學找到我，我們共同拉著平板車，哼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之歌，齜牙咧嘴連續去城頭城外土山拖回兩車高粘土，到磚廠換到200塊磚。

老虎灶老板大喜，拿到了100塊磚。王同學也得磚100塊，按時完成了“政治任務”，兩家人皆大歡喜，額手稱慶。

隔天一早，黑廊巷居委會被一大堆“無主磚”堵了大門。何人何時為何送來？

只見那些磚都臟兮兮的，有的還粘著雞糞。

還有一磚下壓著一張紙，邵主任撿起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上面歪歪扭扭只有四個字：“我家上繳”，并無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