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靜夜思》探問
陳柏華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01
李白的這首《靜夜思》是一首家喻戶曉的一首五言古絕。要問這首詩表達什么樣的思想感情,低年級的小學生都可以毫不費力地做出準確的回答:“思鄉。”但要問李白到底有多思鄉呢?他又是如何表達自己思鄉之程度的呢?卻會讓很多人摸不著頭腦。
其實詩題中的那個“靜”字則是破解這個問題,并可以讓我們深度進入這首詩的鑰匙。“靜”告訴我們李白的這段思鄉之情生發在某天的“深夜”。“夜深人靜”,他人皆已熟睡,進入夢鄉,說著夢話,可李白卻輾轉反側、坐臥不寧,深被對父母、妻子的思念折磨著無法入睡。顯然,深夜時分的李白與其他人之間構成了一組對比,這組對比突出了李白思鄉之情的濃烈。
另外,“夜深”不只是“人靜”,戶外也是一片寧靜。倦飛的鳥兒不再呢喃,蟋蟀們也停止了彈琴,萬籟俱寂。就在這樣寂靜的環境里,李白的內心卻激蕩不已,思潮奔涌。這個時刻自然界的寂靜,很好地反襯著李白內心的不平靜,這不僅突出了李白思鄉念故的形象,也很好地豐富了詩歌的內涵。
由此可見,古代詩歌的標題,也是詩歌的有機組成部分,破解詩歌,不能輕忽了詩題可能帶給我們的暗示。
當然,有些版本的里,李白的這首詩的標題就只是“夜思”,而沒有“靜”字,比如《唐詩三百首》。詩題里的這個“靜”到底是詩人固有,還是后人所加,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樣,詩題有“靜”與無“靜”,詩意的深淺厚薄,大有不同。
02
“床前明月光”這句詩告訴我們,李白是因為“月光”的刺激而生發了“思鄉”之情。那“床前”兩字又給了我們怎樣的暗示呢?
“床前”暗示我們可能有這樣的兩種情形:詩人已經就寢,且已經睡著,只是一覺醒來,猛然看到床前的月光,于是激發起他的相思之情。另一種情形則是詩人在燭光下伏案忙碌,不知不覺已是深夜。這時一身困乏的詩人起身走近臥床,寬衣解帶準備就寢,可當他吹滅燈燭之后,因為室內光線陡然暗淡,透過窗戶灑照在床前的月光一下子引起了詩人的注意,皎潔而又那么朦朧……
兩種情形都有可能,但我們到底選擇哪一種假設呢?作為游子,身在他鄉,生活不易,或讀書,或為文,熬到深夜,一直到自己感到困倦疲乏的時候,才起身滅燭準備就寢。哪知道燈燭熄滅之后月光猛然呈現在眼前,竟是那么的皎潔,那么的惹眼,這應該就是張九齡“滅燭憐光滿”的光線變化帶來的視覺效應吧。
兩廂比較,不難發現后一種理解遠比第一種理解更能具有立體感和動態感。這不僅可以凸顯作為游子的李白身在他鄉的不容易,還讓平實無華的詩歌平添了幾分曲折的情節,可使詩歌的內容變得更加渾厚豐富。
由此可見,對詩歌情境的理解,首先要保證“說得通”,其次還要爭取“說得好”。也就是假如同時有幾種不同的理解都能夠說得通,這個時候我們就選擇“說得好”的。所謂“說得好”就是不僅新穎,還要“別致”。即不僅能夠緊貼詩歌文本,還能讓詩歌的內容變得更豐富,讓詩歌形象變得更加豐滿。
03
詩人將“月光”比喻成“霜”,這只是一種慣用的比喻襲用嗎?在李白之前,的確有把“月光”比喻成 “霜”的用例,比如“夜月似秋霜”(蕭綱《玄圃納涼》)、“空里流霜不覺飛”(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都是,但這些比喻都只是借助“霜”這個喻體表現了“月光”的皎潔之色,并沒有更深層的蘊含。而“疑是地上霜”則不同,詩人 將這個比喻以一個“疑”字帶出,就不止是表現了月色之皎潔,更反映出詩人那時那地的內心世界。“疑”在此是“誤以為是”的意思,詩人誤以為床前的月光是一層秋霜,不只是一時的視覺錯誤,更是詩人潛意識的不自覺表露。
自然界里,“霜”只有在秋后才會出現。這個“霜”字暗示了詩人那時所在的時節是秋天,秋天來了,距離歲底就已經不遠了,預示著一年又將過去。逝者如斯,時不我待,一種緊迫感可能一時間會襲上詩人的心頭。另外,這個“霜”還暗示出詩人那時那刻所處環境的冷清和孤寂。畢竟“嚴霜”逼人,詩人猛然之間發現室內床前的月光,所“疑”不是白銀滿地,也不是如水流瀉,卻偏偏是“霜”,這是由詩人當時的處境與心境決定的。常言說“相由心生”,詩人采擷入詩的一切物象,其實無一不是詩人心緒有意或無意的反映。
因此“疑是地上霜”透露了作為游子的李白那時的處境與心境,這一比喻的運用,遠比“夜月似秋霜”高妙深厚。
04
詩人為何抬起頭來看看天上的月亮,然后才低下頭思念故鄉呢?其實詩人舉頭望月時也在思故鄉,低頭思故鄉時心里也有月亮。舉頭與低頭之間,故鄉的山,故鄉的水,故鄉的人……都紛紛奔赴心頭,涌上腦際……。再說“抬頭”和“低頭”,只不過是在濃烈的思鄉之情奔涌之時,詩人坐臥不寧,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抬頭”和“低頭”只不過是詩人煩躁不安之時,種種散漫無措行為表現中的兩個細節而已。詩人抽取這兩個“細節”借指那時那刻詩人煩躁難安的種種情態舉止,我們姑且把這種表現手法叫做“情節性借代”。這樣以少御多,可以保證詩歌語言的凝練和詩歌體式的規范。人情與事理告訴我們,當一個人在夜深人靜之時,被濃烈的思鄉之情深深折磨的時候,他不可能只有“舉頭”和“低頭”這兩機械性的行為反應。那李白會有哪些反應呢?你就問問自己,假如身在跟李白近同的情境之下,你自己會有哪些表現。你有什么表現,李白就會有什么表現。這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道理。因此我們解讀古人的詩歌,要學會讓自己身臨其境,將心比心,將詩歌的語言文字在我們的心里“情境化”,然后讓自己代入其中,這就叫做“設身處地”的“體會”。這是破解古人詩歌、領會詩人情感的重要且有效的方法之一。
05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樣的行為到底是發生在室內,還是在戶外呢?有兩種可能:
一是李白身在戶內,時而翹首遠眺,時而低頭默想;時而坐下去,時而站起來;時而踱步,時而駐足。二是李白身在戶外,他受到月光的刺激之后,內心不能平靜,為了排遣情緒,平復心情,他又穿上衣服走到戶外。他在戶外時而漫步游走,時而駐足遠望;時而抬頭看看頭頂上的月亮,時而低頭沉思默想……這兩種說法都完全可以成立,只是后一種理解,多了一層周折,也平添了一些意趣。
取前一種理解,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與前兩句之間就是緊承關系。選后一種理解,那這兩句與前兩句之間就存在一個省略性的“跳躍”關系。這種關系的構句特點,就是人物的前后活動不在同一個空間或時間,但前后活動空間的轉換或時間的轉移都壓縮在同一個句子,或前后緊鄰的兩個句子里,且沒有做任何過渡性的文字交代。比如張九齡的“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望月懷遠》),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破解古人詩歌,弄清古詩的構句的特點,這是一個重要前提。
06
李白是在什么境況下寫這首詩的呢?作品本身沒有任何文字的交代,作為普通讀者也沒有辦法去給李白詩歌做一個編年,然后給這首《靜夜思》做一個定位,再來思考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我們知道人大多在這樣的三種境況下,會非常思念故土,思念親人:年老之時,象賀知章“少小離家老大回”,這是“落葉情結”。得意之時,象項羽那樣,所謂“衣錦還鄉”。還有就是失意落魄之時,猶如小孩子在外受到別人的欺負時,就會哭著喊“媽媽”,這就是司馬遷說的“人窮則反本”。李白的思鄉,顯然應該是屬于第三種境況。為一個游子,到處漂泊,四處碰壁,所求總是不能如愿,于是獨在異鄉為異客的他,在某一個清秋時節的深夜,猛然看到清冷如霜的月光,激起他對雙親、妻兒、舊故的思念,屬于人之常情。此時他的心情應該是十分的復雜的:求取功名,光宗耀祖,未能;謀取財利,奉養雙親,未得;丟下妻兒,久久不歸,未能盡到為夫與為父的責任,滿心愧疚……秋節又至,除了徒增歲月,卻沒有任何收獲……試想,假如你身處此境,目遇此景,又該會有怎樣的感受?
07
李白這首《靜夜思》有哪些特點呢?
首先,自然本真。它只是用敘述的語氣,寫遠客思鄉之情,構思細致而深曲,且渾然無跡。即所謂“信口而成,所謂無意于工而無不工者”( 胡應麟語)。
其次,單純中見渾厚。詩人集中筆墨,只表現了特定環境之下的幾個生活細節,卻意味深長,耐人尋繹。“它的內容是單純的,但同時卻又是豐富的。它是容易理解的,卻又是體味不盡的”(馬茂元語)。
關鍵是其“深曲”的構思,“豐富”的內容,是需要靠我們自己對語言文字的敏感,并借助于合理的想象與推想加以挖掘,才能得到較為充分的體認。這是破解任何一首古詩,不可或缺的基本功夫。
08
對這首詩里的“床”,有多種不同的解釋。除了把它看做臥具之外,還有這四種解釋:(一)指井臺。(二)指井欄。(三)“窗”的通假字。(四)胡床。胡床,亦稱“交床”、“交椅”、“繩床”。古時一種可以折疊的輕便坐具,類似小板凳。那這里的“床”到底應該選擇哪種解說為好呢?
一、把“床”作為“井臺”或“井欄”講,首先、與“床前明月光”的詩歌情境不吻合。月亮當頭照,月光無處不在,不論是“井臺”還是“井欄”,其前后左右,均有月光灑照,何來“井臺”前,或“井欄”后呢?其次、詩人因何留在“井臺”或“井欄”附近?在詩歌里體現這一意象,有何深意或暗示么?其三、詩人何至于要守在“井臺”或“井欄”邊,一直到“靜夜”時分,才“舉頭望”“低頭思”呢?好像都都得不到什么特別合理的解釋。
二、把“床”作為“胡床”講,首先、要問李白深夜坐在這矮小便捷的小凳上干嘛?其次、李白坐著這小凳是在室內還是在戶外?在室內坐著小凳面對窗戶可以分出“床前”“床后”,倘若在戶外,就無法分出一個“床前”“床后”來了。其三、坐著矮凳面對窗戶里透射到戶內地面上的月光,又何來“疑是地上霜”的驚異與誤認呢?“疑”只有在突然之間發現了月光,才會有的瞬間性心理反應呀。坐在小矮凳上既容易看到窗戶外面的月亮,也容易看清室內地面上的月光,只有作“床前明月光,如同地上霜”才對。再聯系詩題“靜夜思”看,難道詩人是坐在小矮凳上一直等到夜深人靜之時,才打開思鄉之情的閘門的么?顯然也很難自洽。
三、把“床”作為“窗”的通假字看,總體來說,要比把“床”作為“井臺”、“井欄”和“胡床”更合理一些。但與直接把“床”當做臥具看,詩歌的意味并未增厚加濃。閱讀古代詩文都是在面對文本中的文字,用其本義解說不通的時候,就考慮用其引申義或比喻義。在本義說不通,引申義、比喻義也不可解時,才考慮是不是通假字。面對《靜夜思》的這個“床”,不僅用其本義解說非常通順,而且意趣也比用“窗”這個通假字解說更濃厚。既如此,我們又為何要多此一舉,舍棄“床”的本義不用,而要選用通假字來解說呢?
以上這些解釋都超出了我們通常的認知,看起來都很新穎奇異。但對任何一個文本的創造性解讀,絕對不該是以追求“新穎”與“奇異”為目的,必須做到“新穎”且又“別致”,才能讓讀者耳目一新,并深為信服。任何不能求得“別致”的“新穎”“奇異”的解說,都只能是刻意標新立異的嘩眾取寵,不可采信。
閱讀古人詩文,面對一些超常的“新奇”的解說時,我們應當以“開放”的態度和“好奇”的心理去關注它,這樣才不至于陷于保守,而故步自封。但也不能風吹草就動,人云我亦云。我們必須學會根據人情、事理、物態和文法,加以審視和鑒別,學會在比較和思辨中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必須知道,“新出”的解說,不意味著就一定高明,更不意味著就一定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