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鳴澗

　　王維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鳥鳴澗》是王維為友人皇甫岳所居的云溪別墅所題寫的組詩之一。共五首，統(tǒng)一名為“皇甫岳云溪雜題”。每一首寫一處風(fēng)景，接近于風(fēng)景寫生。《鳥鳴澗》側(cè)重于表現(xiàn)春山夜間的靜謐幽美和詩人內(nèi)心的寧靜閑適。

　　“人閑桂花落”是說因為內(nèi)心的寧靜而察覺到“桂花落”的情形。詩人本意不在表現(xiàn)“桂花落”這一事實，而是借用詩人發(fā)現(xiàn)了“桂花落”這一事實，表現(xiàn)詩人那時獨有的“清閑”與“寧靜”。人只有在沒有任何身外雜事的影響，內(nèi)心又一片祥和寧靜的情形下，才會注意到身邊那些細微的存在，并能夠感受到其美好。

　　這個“落”是指花開，而不是飄落、凋落的意思。比如杜甫的“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就是在百花盛開的春天，又遇到了好友李龜年。“落”的這個語義是從其“開始”義引申出來的。《詩經(jīng)?周頌?訪落》“訪予落止，率時昭考”當(dāng)中的“落”，《毛傳》注說：“落，始也?！本驮姼杷故镜那榫晨?，在“月出驚山鳥”之前，詩人所以能夠察覺到“桂花”的存在，一定是因為桂花隨風(fēng)散發(fā)出來的香氣，從而判斷出“桂花開始發(fā)花”了。而絕對不可能是因為桂花凋落的聲響，更不可能是因為桂花飄落的樣態(tài)。那時的春山里，除了一片寂靜就是一片黑暗，除了嗅覺而外，憑聽覺或視覺無法感知到桂花的存在。

　　“詩人能發(fā)現(xiàn)這種‘落’，或僅憑花落在衣襟上所引起的觸覺，或憑聲響，或憑花瓣飄墜時所發(fā)出的一絲絲芬芳”（上海辭書出版社《唐詩鑒賞辭典》），這幾乎成了所有賞析這首詩的成文統(tǒng)一的說辭。顯然是不知“落”可訓(xùn)作“始”而帶來的誤解。

　　“夜靜春山空”并非因為“夜靜”春山才“空”，而是“人閑”加“夜靜”才領(lǐng)略到春山空寂虛無的無聲天籟。寧靜的夜晚，空寂的春山，與詩人寧靜的內(nèi)心世界，共同構(gòu)建了一個物我和諧共振的無尚妙境。清人黃叔燦評此兩句說：“閑事閑情，妙以閑人領(lǐng)此閑趣。”（《唐詩箋注》）

　　“月出”是讓山鳥受驚的客觀原因。月亮未曾出來之前，整個春山一片黑暗，群鳥棲息，皆已安眠。當(dāng)月亮越過東山，升上天空，把銀輝灑向大地的時候，幽深黑暗的山林一下明亮了起來，讓鳥兒誤以為天光大亮，于是有了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或鳴或飛……

　　詩人借用“月出驚山鳥”這個意象，不僅營造了春山夜晚的靜謐氛圍，還暗示了那一段時間春山的光線由黑暗到朦朧，由朦朧到明亮的變化過程，這正是古詩常有的“在有形的呈現(xiàn)中暗示字面上未曾呈現(xiàn)之情景”的手法……這除了展示了春山夜晚景色變化的層次性之外，還暗示我們詩人在這美好靜謐的春山里逗留的時間之長，巧妙地表達了詩人對春山夜晚之美景的喜愛之情。

　　“時鳴春澗中”則是山鳥被驚動的反應(yīng)或表現(xiàn)。山鳥只是對月亮升上東山之后的一時誤認，這樣的鳥兒只是偶爾發(fā)出幾聲鳴叫，很快就會又深睡過去，整個春山也就會又歸于沉寂。而不會像天光放亮之后，次第醒來而漸趨繁喧的晨鳥，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山深夜靜，驚鳥時鳴，春澗會不會猶如一個大的共鳴器，因為驚鳥的鳴叫而生回響呢？月出驚鳥，鳥鳴澗應(yīng)，清風(fēng)徐來，桂香四溢，月色如水，春山蓊郁，人在其中，優(yōu)游從容。這種境界用清人徐增的話說“純是化工，非人為可及也”（《而庵說唐詩》）。

　　盡管詩人這里選用了一個“驚”字，狀寫山鳥對月亮升高之時的反應(yīng)，但這里的“山鳥”絕對不是曹操筆下那種“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鳥，而應(yīng)該是類似于辛棄疾筆下那“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的鳥。

　　如果說“月出驚山鳥”引帶了春山由暗而明的光線變化，那“時鳴春澗中”則引帶了春山由寧靜到有聲響，繼而又歸于寧靜的聲響變化。

　　這首詩與其說是詩人對春山夜景的描繪，不如說是詩人對自己春山夜景感受的書寫。作為一個真正“閑”且“靜”的詩人，他全身心地沉浸在這清爽明凈的夜色里春山中，他什么也不用想，也什么都不會想，只是充分地享受著這份紅塵俗世中難得的寧靜和空寂。

　　這首詩欣賞到此，本也就該結(jié)束了，不過假如我們聯(lián)系詩題“皇甫岳云溪雜題五首”，而聯(lián)想到這是王維為友人皇甫岳所居的云溪別墅所題寫詩時，你會不會感到這首詩，也隱含有幾分對友人居處環(huán)境的羨慕或恭維的意思呢？假如有，那這恭維又該是何等的高妙呀！說有又無，說無又有，了不經(jīng)意，全無痕跡，自然而然。因此我們說往淺處看，這首詩是寫春山之靜美；往深處看，是寫詩人自己的閑情。若往更深處求，說這首詩也含有對友人居所的恭維，以及對友人之人品的贊美，恐怕也不算很牽強。

　　至于詩人所營造出來的春山夜晚的美妙境界，給我們帶來的美好感受，所謂“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明人胡應(yīng)麟《詩藪》），則又是另外一層美好“意趣”的存在。正因為此，才會讓如此簡單的短詩，一代代感染者不同的讀者，讓人們深愛不已。

　　從整首詩的結(jié)構(gòu)來看，這首的前兩句“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是主體，后兩句“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是輔句。也就是說后兩句是對“夜靜春山空”的申足。而在前兩句中，“人閑”又是主體，唯有“人閑”，才能充分領(lǐng)略桂花飄香、夜色沈靜、春山空寂所帶來的特有美感與奇妙意趣。佛家說“相由心生”，從理趣這個角度看，這首詩所展示出來的一切純凈美妙的境界，與其說是大自然所固有的，不如說是詩人寧靜如水的心鏡映射出來的。美學(xué)家朱光潛先生說：慢慢走啊，欣賞！王維則以身示法，告訴我們：閑下來啊，感受！

　　（2025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