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贈蘇書記
唐·杜審言
知君書記本翩翩,為許從戎赴朔邊。
紅粉樓中應計日,燕支山下莫經年。
關于“燕支山下莫經年”
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絕詩淺釋》:“燕支山在今甘肅省山丹縣東,是漢、唐時代國內各民族雜居的地方,也是蘇書記要去任職的所在。漢大將霍去病大破匈奴,曾乘勝追擊,越過燕支山千余里。燕支山一帶,土地肥沃,水草茂盛,人民的生活較好,相傳其地多生美女,所以匈奴在失去此山以后,有‘失我燕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的民謠。燕支即紅蘭花。古人采其汁加入脂油,用作女子的化妝品,所以一般也寫作燕脂或胭脂。這里是說,希望蘇書記想到自己的每天都在懷念他的妻子,在取得勝利,完成任務以后,早點回家,不要為他鄉美女所迷,樂而忘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頁)
按:《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唐張守節《正義》曰:“《括地志》(按,唐李泰等撰)云:焉支山一名刪丹山,在甘州刪丹縣東南五十里。《西河故事》云:匈奴失祁連、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其慜惜乃如此。”
又,唐司馬貞《索隱》曰:“《西河舊事》云:山(按,祁連山)在張掖、酒泉二界上,東西二百余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溫夏涼,宜畜牧。匈奴失二山,乃歌云:‘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淺釋》所據,似即此二條。但原典是說祁連山“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溫夏涼,宜畜牧”,并未言及燕支山“土地肥沃,水草茂盛”,釋者似乎張冠李戴了。
由此出發,釋者又引申出燕支山一帶“人民的生活較好,相傳其地多生美女”的說法,而這兩點也都是原典所難以容受的。匈奴為游牧民族,游牧民族的特點是居無定所,逐水草而居。祁連山也罷,燕支山也罷,都不過是他們游牧的場所而已,不好說誰是那里的“人民”。
至于“相傳其地多生美女”云云,則是對匈奴人歌“使我婦女無顏色”句意的誤解。只消比對此歌的另一種版本“使我嫁婦無顏色”,即可知道,匈奴人歌的意思是說:失去了燕支山,便沒有了作胭脂的原料;我們的女子抹不上胭脂,面容便不像過去那樣紅潤美麗了呀!而絕不是說:失去了燕支山,便失去了生活在那一帶的女子,以致我們匈奴再也沒有美女了。
要之,釋者說此二句“希望蘇書記想到自己的每天都在懷念他的妻子,在取得勝利,完成任務以后,早點回家”,大體正確;而“在取得勝利,完成任務以后”云云,據原詩文字論之,雖屬添油加醋,卻也無傷大雅;惟“不要為他鄉美女所迷,樂而忘返”云云,實為誤讀,不可信從。
感遇(十二首其二)
唐·張九齡
幽人歸獨臥,滯慮洗孤清。
持此謝高鳥,因之傳遠情。
日夕懷空意,人誰感至精。
飛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誠。
關于“持此謝高鳥”
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曰:“(高鳥)比喻君主。”(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頁)又曰:“以‘高鳥’喻君,……用字非常新穎。”(同上,第5頁)
按:“高鳥”即高飛的鳥。
三國魏阮籍《詠懷》(生命辰安在)詩:“高鳥翔山岡,燕雀棲下林。”晉陶淵明《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詩:“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南朝宋顏延之《從軍行》詩:“嶠霧下高鳥,冰沙固流川。”唐李嶠《弩》詩:“高鳥行應盡,清猿坐見傷。”王維《送方城韋明府》詩:“高鳥長淮水,平蕪故郢城。”孟浩然《寄趙正字》詩:“高鳥能擇木,羝羊漫觸藩。”岑參《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詩:“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杜甫《雨》詩:“高鳥濕不下,居人門未開。”皇甫冉《齊郎中筵賦得的的帆向浦留別》詩:“每爭高鳥度,能送遠人歸。”溫會《和段相公登武擔寺西臺》詩:“坐愁高鳥起,笑指遠人同。”
皆是其例。指為“君主”之喻,缺乏用例作為支撐,似不足采信。且以“君主”為“鳥”,“新”則“新”矣,卻實在不得體。如此索解,可謂厚誣古人。
其實,“持此謝高鳥”與下句“因之傳遠情”當合為一個完整的語意來解讀,是說希望憑藉高飛的鳥兒來傳遞自己的“遠情”。這里,“高鳥”是信使的象喻。
感遇(十二首其七)
唐·張九齡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關于此詩的作法與主旨
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曰:“前四句是《詩經》中的興也。所謂‘興’者,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又用桃李作陪襯,見得雙方的遭遇,有早晚不同之感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頁)
按:此詩的作法,可以從兩個層面來考察。
從全篇的構思立意來看,它是“比”,即比喻。它詠的是“丹橘”,但意不在“橘”,在借“橘”以言古代士人政治上的“遇”與“不遇”。
從全篇的語言表達來看,它又是“賦”,即直說,通首直截了當地扣緊“橘”做文章,而非先言“橘”以引起所詠之辭。
至于此詩的主旨,實不在士人政治上“遇”的“早晚”,而在“遇”與“不遇”。詩中的“桃李”,比喻的是那些沒有“歲寒心”(喻指有氣節,能經受得住嚴峻的考驗)但卻“遇”于君王的士人;“丹橘”則比喻的是包括詩人自己在內的那些雖有“歲寒心”但卻“不遇”于君王的士人。精確地說,“桃李”不是僅作為“丹橘”的“陪襯”,而是以“丹橘”的對立面或對照物的身分出現的。
宿建德江
唐·孟浩然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關于“江清月近人”
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第三句寫遠景,野曠則似天低于樹。第四句寫近景,江清則覺月近于人。合觀之有遼闊凄寂之感,所謂‘客愁新’也。詩家有情在景中之說,此詩是也。不可但賞其寫景之工,而不見其客愁何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2頁)
按:此句中的“月”,當指月亮在江中的倒影。月影在水,客船也在水,所以說“月近人”。此句在全詩中的作用,恐非加倍渲染“客愁”,而是適度消減“客愁”:有“月”與詩人相親近,其孤寂的感覺便不至于太濃重。從章法上來看,“日暮客愁新”句一推,此句一挽,乃有收放自如之妙;若“日暮客愁新”句一推,此句又一推,放而不收,似略嫌平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