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從什么時候長起來的?實在不容易說清楚。農諺云:冬至日漸長,夏至日浙短。晝與夜彼此消長,晝長夜短,晝短夜長,自然界變化大體有章可循。對人而言,夜之長短有時是一種變量,“歡娛嫌夜短,愁苦恨宵長”,自然時間與心理時間的長度不等值。
“少年不解愁滋味”,故少年沒有長夜這概念。嬰兒有夜啼的習慣,夜啼并非長夜不眠的煩惱所致,而是出于對母乳的需要。肚子飽了自然喃喃入夢。倘吸足母乳還要大聲啼哭不止,那便是所謂“夜啼郎”了。相信迷信的家長們,每每于墻角燈柱上粘一張黃紙招子,上面寫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過往君子讀一遍,一覺睡到大天光”。一覺睡到大天光,絕對是一種難得的境界,尤其對成年人而言。
小青年的夜,一般也如兔子的尾巴——長不了。除非他或者她處于某一特定的時節,那花將開未開,心思便朦朧,這時際,哪怕眼前掠過一個不甚明晰的身影,也將生出幾分渴念。一般來說,那身影愈具象化,渴念愈強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夜于是如牛皮筋一樣被扯長。他(她)們的夜雖被扯長,卻不寡淡,好夢一串串如同一束束七色花開在“夜空”,儼然一派燦爛星光。而一旦思而得之,接下來,不免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當此際,料想只有怨恨晝長夜短的份。與花開時節的年輕朋友,你千萬甭提什么長夜不長夜,不然的話,他們會睜大一雙雙秀目,瞅你,將你看成天外來客。
從生理角度,老年人的夜無疑最長。不過,老年是最容易守恒的年齡段,這是幾十年閱歷及修為之所致。為什么孔子說:“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歲月的磨礪使他們抵達坦然之境。老年人毋需對未來承擔什么,放松的肩頭極容易使他們恬淡閑適起來。老年人最大的優勢在于有許多許多的過去。普希金的詩句:“而那過去的,將會變成親切的懷念!”一個人倘若有著許多“親切的懷念”,長夜又何足懼?長夜不長。
人到中年,情況便不妙。中年是青少年與老年之間的中介,是一個不長不短的過程。譬如爬山,青少年在山腳躍躍欲試,對山上的風光滿懷憧憬;老年端坐山頂,以過來人的寬容鳥瞰人生,沖淡平和,一臉禪機。唯獨中年攀在半山腰,早年的想象力讓坎坷的山石、橫生的荊棘切割得支離破碎,而未來仍在未來的地方你依舊得登山不已。
中年猶如季節中的盛夏,那秋日正在不遠的前方私語。中年的夜日漸長起來,長而且乏味。沒有青少年的理想作為原始動力,沒有老年人的回憶來寬慰自己,有的只是一種責任。俗話說:壯年不為何時為。中年必定上有老下有小,像一條扁擔系著兩只筐,挑也得挑,不挑也得挑;腳下是崎嶇的山道和一些不肯妥脅的河流,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想懶不能懶,想靜無法靜。長夜過去是天明,天明以后是忙碌。臺灣詩人余光中在一篇散文中說:“人到中年百事哀”,真是肺腑之言。
夜長夢不多,睜大眼睛守著天明,無論如何都是一件難堪的事。“百哀”于是更加觸目驚心,讓人愁腸寸斷。而一旦黎明到來,你又得一骨碌爬起,擔起生活的全部重負,攀山不止。
作者介紹
子川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駐會專業作家,文學一級,曾在《詩刊》“詩人檔案”、《詩探索》“詩壇峰會”、《星星》“首席詩人”、《名作欣賞》“新作拔萃”等欄目,刊發個人作品與評論專輯或專題;在《收獲》、《文學自由談》、《世界文學》等刊登發表小說,隨筆,文論;出版《子川詩抄》、《背對時間》、《把你鑿在石壁上》等六部專著;作品被五十多種年選選本選錄,并被收入大學《寫作學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