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4日,北大校慶日,我回了趟學校。按規定從東南門進,也借此機會搞明白了北大究竟有多少個門。南邊西邊不算(北邊沒有門),光說東邊吧,就有東北小門、東北門、東門、東南門四道,一門之差,別有洞天,你不小心看錯一字,就要走好多冤枉路。
進了東南門,左側是邱德拔體育館的北廣場,為多家院系的接待站,巨幅標牌印的是:“家·年華歡迎校友回家。”我在總接待站取了一冊《北大人》,季羨林先生題的字,封面印著“巍巍上庠,國運所系,永擔使命,與時俱進”,大開本,膠版紙,沉甸甸的,分量感十足。我沒帶挎包,外衣口袋也裝不下,只能拿在手里,但是既要拍照,又要記筆記,礙事。情急智生,我把它貼胸插進襯衣里,束緊,仿佛多了一副上陣的鎧甲——不,是多了一面護心寶鏡,一塊舉世皆無的巨型芯片。你也可以把它說成是“行為藝術”。
轉身,徑直奔向五四運動場。當初是泥巴地,現在鋪上了塑膠,我在跳高場地旁找了塊海綿墊,一屁股落座,而后順勢躺下,雙手作枕,仰觀天上的浮云。
60年前,入學不久的一天傍晚,我來這兒練長跑。400米的跑道,一圈下來,尚能擺臂邁腿,從容不迫;兩圈下來,轉為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三圈下來,則頭重腳輕,眼冒金星,胸膛像挨刀扎,雙腿灌滿了鉛……心想,自己不是長跑的料,這項目太耗力,太累人,算了,干脆退出。但前有本班男生,后有鄰班女生,光天化日,我不能認孬。再說了,毛主席教導我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這點困難算什么?于是咬緊牙關,豁出小命,拼出如今所說的“洪荒之力”,堅持,堅持,再堅持……跑完四圈,嗯,腿還長在我的身上,步子居然不再踉蹌;跑完五圈,噫,呼吸忽然暢通無阻,腿腳如有神助般異常放松,整個人像要飛了起來。
若問五年半的大學生活有哪些重要的收獲,耄耋之年回首,那次長跑度過“極點”后的體驗,讓我終生受用。
“卞兄,你還記得我嗎?”
扭頭,是一位年紀與我相仿的老先生。
迅速起身:“你是……”老實說,我認不出。
“提醒你一件事,1966年冬天,去井岡山,攀登黃洋界,我在半腰崴了腳,是你把我背到山頂?!?/p>
“哦,記得。可我并沒告訴你我是誰,我也沒問你是誰?!蹦悄觐^,做好事講究不留姓名。
“你胸前戴著北大校徽。我沒戴,我也是北大的,中文系。五六年前,看到你一篇回憶登黃洋界的散文,時間和細節,觸發我的聯想,上網查了資料,確認背我到山頂的正是你。剛才就注意到你,又上網查了你最近的照片?!?/p>
“越說越有故事,像一篇小說?!?/p>
“說故事也是故事,說緣分也是緣分。同為北大人,今天回了家,不是碰到你,就是碰到他,總有一道閃電會照亮你我他共同的記憶?!?/p>
漫步在當年的學生生活區,恍若隔了世。經過上世紀末的改建擴建,昔日的四層灰色磚樓,一律改成了高大敞亮的六層板樓,位置也作了調整。我曾經住的四十齋,前移了數十米。庭院里的幾棵大樹,槐梓相雜,粗逾水桶,高超六樓,不會是后植的,應該是原住民,與老樓同期落戶。如今,老樓完成使命,壽終正寢,而它們依然蔥蘢蓊郁,堅守故土。
若要打卡,這是最具縱深的地標。
那些建筑面目全非,唯有這幾棵老樹,是昨日的見證,也是今朝的慰藉。一陣微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我抬頭仰望樹梢,傍午的日頭正透過那簇長相最旺的枝葉俯視著我。樹嘛,自然在不斷生長,它們向天空發展,向地底延伸,向內心蓄力——鐫刻年輪,那是它們的年譜,也是過往歲月的天文志、地理注。在樹的眼里我也是一棵樹,十趾沾地卻又不懂得向下扎根的樹,終生奔跑操勞卻總也高不過層樓的樹,甚至越長越矮。今天,我這棵老樹倒很想和那些老樹談談,譬如春華秋實,譬如夏長冬藏,譬如立地頂天,譬如千秋萬代。
燕南園是北大園中之園,里邊住的俱是“重磅人物”,整個學生時代我都沒能進去瞭一眼。
第一次得窺“廬山真面目”,是在畢業26年后,拜訪陳岱孫先生。那一陣子,北大的公眾人物,是陳岱孫、季羨林。我與季先生相熟,便請他介紹——就是向陳岱孫先生問個好,和他拍個照。哪知找到55號,敲門,無人應。問鄰居,說身體不好,住院了。
好賴見識了燕南園,感受了其磁場。
過了若干年,采訪侯仁之先生。侯先生住61號,當時虛歲已值百齡,獲睹他的豐采,聆聽他的嘉言,幸何如之。
去年歲尾,寫作《先生之風》,涉及57號前后兩任戶主江隆基、馮友蘭,又來一探究竟。57號已辟為“馮友蘭故居”,適逢閉館,遂隔著圍墻瞻仰了那名享士林的三株老松。
今日再來,依舊鐵將軍把門。
人去樓未空,“三松堂”儲滿斑駁明滅的光與影,鎖猶未鎖,有心人往門前一站,自有濃郁的書卷氣、博雅氣襲面而來。
我是有心人,免不了對圍墻內的三株老松又低回了一番,然后邁開大步離去。拐了個彎,正襟危坐的陳岱老,恰在55號院旁等我——那是他的銅像。合影如儀,還有比這更令人滿足的嗎?
一路走走停停,見到華發蒼顏的老者,別有一番故交故知的親切,他們的目光會主動迎過來,我也會熱切地望過去,對上了眼,有人徑直問:
“哪一級的?”
“64級?!?/p>
“學什么的?”
“日本語?!?/p>
“認識呂學德嗎?”
“認識,教阿拉伯語的老師?!?/p>
又有人搭上話:
“我學過陳信德的科技日語。”
“是嗎,陳先生教過我一年?!?/p>
“我認識劉振瀛。”
“哦,劉先生教高年級翻譯?!?/p>
北大很大,北大也很小。
一處交叉路口,西南角豎著一塊告示牌:“世上本來有路,停的車多了也就沒了路?!蔽夷霉P抄下,覺得這標語新穎,借著魯迅的名言反過來說,讓人見了愣一愣,想一想,這一愣、一想,就多了一番明心見性的頓悟。
未名湖南岸,靠背長椅,右首是我,左首是她。
我讀我的《北大人》。
她是游客,江南口音,用手機絮絮叨叨地向家人匯報燕園見聞。
漸漸感到左側熱辣辣的目光,扭頭,四目交集。她問:“您這本《北大人》在哪兒買的?”
“校友會贈送,非賣品?!?/p>
“太遺憾了,我看到很多人手里拿著這本,以為我也可以買到?!?/p>
“你想要?”
“想呀,我兒子今年讀高一,他打算考北大?!?/p>
“那……你等等。”我掏出筆記本,把剛才讀過的兩段將來或許用得上的材料,刷刷地抄下。然后,把刊物送給她。
她十分好奇,想知道我抄的是什么。
我翻開《北大人》,在那兩段文字下畫了波浪線:
1973年,毛澤東、周恩來會見楊振寧,周培源陪同。他提到自己曾經是楊振寧的老師,現在則要向楊振寧學習。毛澤東笑問:“你現在落后了嗎?”他欣然回答:“是很落后,后來者居上?!保ㄕ浴毒拺芽茖W巨擘周培源》)
楊辛考察泰山,作《泰山頌》:“高而可登,雄而可親;松石為骨,清泉為心;呼吸宇宙,吐納風云;海天之懷,華夏之魂?!保ㄕ浴毒拺颜軐W美學大家楊辛》)
但愿她的孩子讀到上述鉆石般的文字,也會與我一樣,心潮逐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