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進入俚語(組詩)
梁志剛
不滅的鄉村俚語
每一條鄉村俚語
都有野百合和地瓜的味道
每一句出自鄉巴佬的俳句
也有著黑格爾所不曉得的平平仄仄
還閃著鄉村浣紗好看誘人的腰
口口相傳的語音如木魚無數次敲打
也如暗夜星空中窺人的兩顆星在碰撞
一筆一畫地描紅,一字一句地臨摹
被疑似下草灣猿人的瞳
順山集人類手里拿著的不規則的石頭
鄉村俚語被奠基成一排排樓房
每想它們一次
就用淳樸的土話來一次韻律的打磨
蒼茫里,唇與唇守護形而上學
惟呼昵名打諢,鄉村反芻市井
互擊額際而成回響,獨守老井
燃燒的頭顱上,有炙黃的山月
南腔北調,東夷西狄
俚語向東,足尖蹴入初陽的腹
俚語向西,進修巴山蜀水和極樂世界
俚語向南,蠻聲里有高顏值的吳儂軟語
俚語向北,老侉子一聲吼驚嚇了二人轉
不能再前,前方是天涯
向后轉,裊裊的鄉思焚為青煙一縷
原漿酒浸過的鄉音,許是又香又醇又沖
星星聞了,便搖搖欲墜
酒后的雉與麻雀的幽魂
正自土灶臺的煙灰中懵懂走出
火花融入飛霜,飛霜潤了草木
沾著秋,零零落落如露滴
草木進入俚語,款款絲柔
耳語回聲浮動,側影伴風
欲臨又欲去,兀崖上旋起大裙鋪落
于此世界中你自跌坐,
沒有宮與殿,相伴花與木
那時我的遺骸還聽得清泥土的原音
鄉村振興
隕石打在粗布的肩上,步上石樨
白鶴兒噙著泥爐徐徐落地
新編的民謠來自遙遠的民間傳說
千層底的老布鞋早成奢侈
泥濘的土路鋪滿瀝青和堅韌的意志
低矮的土坯草屋置換成青磚紅瓦
從那時起,鄉村逐漸走出了鄉村
寬廣的街道通往城市
在磚瓦和驕傲的勇敢中
涌現出一幢幢樓房和一撥撥打工人
鄉村是最年輕的城市
城市不是最古老的鄉村
最年輕的城市與明天更接近
我們也許被歷史安頓了
如果帶來足夠的種子和年輕的一代
鄉村的銅匠
認識一個老姜的銅匠
一位不算年邁的卻已癡呆的銅匠
在他老家,與他一樣風雨飄搖的
老房子外的舊板房里
料子與火爐,鍛打與定型的工具
還有淬火的缸,早已沒有了水
只有蜘蛛網,也有幾粒老鼠屎
他的胳膊肘子,像久遠的銅
三十年前,我在風中
遠距離看著飛濺的火星子
灼傷了皮膚,衣服上有小洞洞
無數的銅從遠古的青銅器時代走來
路過人間,這里的人們仍然需要
銅鍋、銅勺、銅盆,
銅比鋁好,也比鐵好
那些遠古走來的銅錠子
紅著臉,回爐重造
一聲喊叫過后
那些古老的銅投胎了
呱呱落地的娃娃
又有了年輕的頭銜
銅匠的閨女
她有一個父親
像晾曬衣裳的木樁
隋唐古戰場的羅成拴馬樁
眼黑如鐵,胡子粗粗
一奔一走,他讀得懂故事書
他有一個女兒
美得像六塘河里滿河的芙蓉
在拴馬樁附近
冬季她穿漂亮的針線納的布鞋
夏季腰間圍一塊印花布
跟她父親出去的時候
頭上還束著蝴蝶結
她常常陪著父親做燒炭工
一邊拉著風檣一邊哼著民謠
她懂得鳥語
灰喜鵲駐足,蠟嘴鳥落下
雖然她生在破落小農莊的銅匠家
可鳥兒見了她也點頭哈腰
而她,他的女兒
卻給一個外鄉人娶走了
出嫁時,他塞給閨女兩個銅勺
寓意是成雙成對,好好過日子
自己留下來在老家
銅匠鋪子早沒了生意
不安分的銅匠四處苦錢
他不要閨女的錢
總說手藝人自己能填飽自己
一條大灰狗驚嚇了銅匠
他的朋友圈永遠定格在那個暮夏
蘇醒過來,只能坐在輪椅上
他的心是一座熄滅的熔爐
那天他喝了七大杯啤酒
閨女說,人絕不會
安于自己的記憶
早晨看見木板房里
冒著幽幽的古銅色的藍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