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一)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二)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三)
(一)蒹(jiān):細長的水草。葭(ji?。禾J葦。
(二)晞(xī):曬干。湄(méi):岸邊,水與草交接的地方。躋(jī):登高。坻(chí):水中小洲。
?。ㄈ澹╯ì):水邊。沚(zhǐ):水中小沙灘。
這是《詩經·秦風》中的一首詩。這首詩表現了詩人對心上人的慕戀之深,與求近之切。這種心情在詩人來說是十分真切而強烈的,可以說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稍娙说倪@種體驗對于任何一個局外人來說,它都是無形無跡,難以捉摸與體認的。那怎樣才能把自己心中的這種切膚感受充分地表達出來,并讓讀者也能感同身受呢?為此詩人機巧地構想了一個具體的情境。
一個特定的地點——長滿蒹葭的水邊;一個特定的時間——秋天的某個清晨;一個特定的人物——不懈地追尋“伊人”的癡情人,即詩人自我的化身。于是一個具體可感的形象便呈現在我們的面前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币粋€秋天的清晨,天光朦朧,寒星閃爍,我們的主人公冒著冷風,穿過曠野,翻過土坡,登上了高高的大河岸,極目遠眺,遠近一片灰白迷蒙,秋天的寒霜染遍了水邊的野草和蘆葦。望著這茫遠無邊、蘆葦叢生的水域,主人公的心頭不免也是一片迷茫——心中的人兒又在哪里呢?“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不過他堅信自己所要尋求的人就一定在此水域的某一處。這種心理指向的專一性與伊人居處位置的模糊性,決定了主人公追尋歷程的艱辛與希望的迷茫。他闖過一道又一道的險坎,走過一程又一程的道路,一路逆水往上游尋去,他未能發現“伊人”的蹤跡。他掉過頭來,再往下游尋來,這次他似乎看到了心上人熟悉的身影隱隱約約的就在那遙遠的水中小洲。希望就在眼前,手下不自覺地加快了劃動船槳的速度,小船撞擊著水面發出嘩嘩的聲響,那小洲是趕到了,可伊人又在哪里呢?先前依稀看到的伊人靚影,很可能是主人公被自己的幻覺欺騙了。
由“蒹葭凄凄,白露未晞”,到“蒹葭采采,白露未已”,太陽升高了,蘆葦上的白霜融化成淅瀝瀝的露水;隨后又漸漸地被蒸發了,只有掛在葦葉尖兒上的露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們的主人公依然在不停息地上上下下、反反復復地追求著、尋覓著:“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洄從之,道阻且右”……也不知他走過了多少的路,也不知他拐過了多少的彎,也不知他歷經了多少次險……他那四處探尋的目光中閃爍著深深的焦急與企盼。從“在水之湄”到“宛在水中坻”,再從“在水之涘”到“宛在水中沚”。我們的主人公就在這不斷的希望與失望、驚喜與失落之中奔走著,尋覓著。盡管詩人沒有向我們展示主人公的神態狀貌,也沒有向我們透露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但我們通過詩人設定的這一特定情境,完全可以窺見到主人公的心動軌跡:夜里難奈的相思,一早起身的滿懷希望與急切,趕到河岸時的茫然,追尋過程中的興奮、驚喜與希望,一次次幻滅之后的失落、沮喪……這一切的一切都滲透在字里行間。在那貌似平靜的敘述之中,潛藏著詩人一顆劇烈激蕩著的心。
詩中主人公最終有沒有尋求到他所要尋求的人呢?詩人沒有寫,也沒有必要寫。詩人在這里以三章遞進式的疊唱,已將一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人物形象呈現出來了,已將一種為了心中的“伊人”而不畏艱險,自甘勞苦,上下求索的頑強與執著表現出來了。王國維論詩有“造境”,有“寫境”之別,在這里詩人以其真情摯意成功地運用“造境”的手法化抽象為具體,化散漫為集中,同時又將這具體而集中的個別凝煉成具有普遍性意義的典型。詩中對追尋者與被追尋者的性別、身份、外貌等特征全不予以點明,也不著任何的暗示,這就給讀者留下了一個極大的自主詮釋回旋的余地。讀者可以隨意地代入自己戀慕的對象,這樣每一個讀者都可以在自己的心中將“伊人”具體化、實在化。我們不妨可以說有一千個《蒹葭》的讀者,就可能有一千個各具個性特征的“伊人”形象。這實在是詩人的高明之處。
其實“伊人”又豈止是一個不確定的戀人形象呢?它更是一個具有廣泛的適應性的未知數“x”。從古到今,自中而外,以致于未來,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將自己心中所追求的目標代入其中,什么事業、理想、前途等等、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正因為此,從來解讀此詩的人們在追求它的本意的時候,多不知不覺地依據了自己的處境對它作出種種附會,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謂“詩無達詁”,正是這類在單純而具體的外表之下,蘊藏著“非止一性一能”,足可“應多”、“處變”的詩歌所應然具有的特征。也正因為此,這類詩歌總比同時代的其他詩歌具有更長久的生命活動。當然,《蒹葭》決不是三位考生在趕考途中遇到的那位算命先生伸出來的一只手指,它足可應多,但那是故弄玄虛,除它太抽象,太冰冷之外,它也太過游滑。而《蒹葭》則是語出自然,情出至誠,在迂回往復中一氣貫注,連轉直下,我們于中足可以感受到詩境的蒼涼彌渺,我們完全可以觸摸到詩人滾燙的心,它吸引著我們,讓我們情不能已地跟著詩中主人公往返跋涉,一同驚喜,一同憂嘆。它是一瓶喝不盡的陳年佳釀,每一個人在感受到它的醇芳時,又都可以用它來澆各自心中的塊壘。難怪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里要深嘆“《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