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踏花枝出素紈,曾聞人說刻絲難。要知應是宣和物,莫作尋常黹繡看。”宋徽宗此詩,說的便是織中圣品——緙絲。
人生短短數十年,而緙絲的一幅作品往往要很長時間才完成,但匠人們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急躁,時光漫漫如絲線,她們早已將自己的生命和緙絲融為一體。指尖摩挲過八百年前的古法結粒紋,她們把晨昏捻作絲線,將年歲拆解成色階,織進一寸寸漸次浮現的蓮瓣里。當窗外的銀杏黃了十二遍,繃架上的牡丹才綻開第一重胭脂色。這是織娘與光陰的對談:當晨曦將緙絲機染成琥珀色,一寸錦便藏進三百次日升月落;當銀梭刺破桑蠶吐露的真絲,緯線便銜著唐宋的月光在經緯間安眠。
“一寸緙絲一寸金”,緙絲歷來為宮廷皇族和富貴人家所擁有,從上古陪葬品、唐人敦煌幡帳、宋元書畫,到明清帝后服飾,緙絲都是中國古代的奢侈品。緙絲,又名刻絲,是中國古老、獨特的一種傳統織造工藝,緙絲作為最早用于藝術欣賞的絲織物,素以制作精良、古樸典雅、艷中帶秀的藝術特點著稱,被譽為“織中之圣”。同時,由于經得起摸、擦、揉、搓、洗,它又獲得“千年不壞藝術織品”之譽稱。
南宋時期,平江府(蘇州)人口密集、經濟繁榮、文化底蘊深厚。境內盛產生絲,其絲線韌性好、強度高,是制作緙絲的上好材料。自南宋以后,蘇州緙絲盛名傳遍全中國,成為主要產地。歷經時光的淬煉,逐漸形成男女同業、緙繪結合以及題材包羅萬象的特色。
2006年,蘇州緙絲織造技藝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緙絲作為“傳統桑蠶織造技藝”的重要組成部分,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當晨光斜切進木棱窗,蠶絲在繃面上舒展成半透明的霧。緙絲匠人的銀梭懸停在經緯間,像白鷺守著寒潭,一停便凝住三秋光景。偶有鳥雀啄食的碎影掠過織機,她們仍端坐如唐宋畫絹里的供養人,任青絲漫成雪線,卻將指尖溫度永遠鎖在二十歲的春繭里。
當暮色漫上來時,未完成的錦緞在暗處泛起幽光。原來最驚心動魄的永恒,不過是人與光陰靜靜對坐,用一生等一朵花開的時間。
2025年5月,蔡霞明在國內著名品牌嫵WOO合作新品發布現場。
經緯生香
采訪緙絲織造傳承人蔡霞明之前,我做了不少功課,她的頭銜眾多: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正高級工藝美術師(國家級),江蘇省紫金文化創意英才,江蘇省鄉土三帶能手,蘇州市工藝美術大師,蘇州市民間工藝家,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緙絲織造技藝蘇州市級代表性傳承人。
她在緙絲藝術領域實現了突破性創新,其最具代表性的實踐成果體現在以傳統緙絲工藝織造瑪麗蓮·夢露漫畫肖像這一藝術形態的開拓。她創造性移植刺繡藝術的色彩漸變技法至緙絲工藝系統,針對油畫風格作品豐富的色彩層次需求,突破傳統緙絲慣用的單色平圖與雙色交替技法框架,成功構建出三至四色復合交織的工藝體系。在此基礎上,通過獨創性的人工捻線工藝調控紗線捻度參數,精準控制不同捻轉強度所呈現的肌理差異,構建出精密可控的色彩過渡與質感表達系統,這一技術革新不僅拓展了緙絲藝術的表現維度,更實現了傳統工藝與現代藝術語境的創新性對話。
從2017年開始,蔡霞明尋訪了宋錦、云錦的織造工藝,去溧陽尋訪手工地毯織造工藝,經過無數次試驗和多少個不眠之夜,終于找到了突破,成功完成了《一葉一世界》的雙面三異作品。即在一件作品上織出兩面不同的圖案,不同的色彩,不同的織法!這是繼國家級緙絲織造技藝傳承人王金山之后的第二人,也是創作圖案復雜、色彩豐富的兩面三異緙絲作品的第一人。
我從地鐵站的月臺出來,在墻上看出口導圖,判斷我該從哪個出口出來,在蘇豪文化科技創意園的區域看到了唯一的注明:蔡霞明緙絲藝術館。
媒體曾經報道過,2019年4月17日,蘇州蔡霞明緙絲藝術館在蘇豪文化科技創意園開館,面積達750多平方米,藝術館集設計、研發、生產和銷售、培訓教育、文化交流等諸多功能于一體。
蔡霞明站在大門口迎接我,五十余歲的蔡霞明,唇角含著半縷春風,有南宋仕女圖的古絹氣韻。門廊的花架上的蝴蝶蘭垂下一串蝶形花,斜陽從萬字紋花窗漏進來,給她的側臉鍍了層宋錦包邊的光,她轉身的衣袂帶起一縷蘭香。大門的墻上有西交利物浦大學實驗基地的牌子。
我們坐下來喝茶,茶是明前的碧螺春,極淡,極清香。蔡霞明極其聰慧,她知道我要聽的是什么,就開門見山直接介紹起來,緙絲的圖案花紋不分正反面,在圖案輪廓、色階變換等處,織物表面像用小刀劃刻過一樣,呈現出小空或斷痕,“承空觀之,如雕鏤之象”,因此得名“緙(刻)絲”。
“現在的年輕人很少有真正了解緙絲的,我希望能夠將緙絲技藝傳承下去,讓大家都知道緙絲真正的可貴之處。”蔡霞明感慨道,“為了織成一個完整的圖案,甚至要用到幾十種、上百種不同顏色絲線的梭子,要織上幾萬梭,十幾萬梭。若靜不下心,這行當還真干不來。”
我起身參觀她的緙絲車間。緙絲的工具十分簡單,一臺古老木機、拔子和無數裝有各色絲線形如竹葉的小梭子,以及移筒、竹扣、毛筆、剪刀、鏡子、踏腳板、凳子,但它的工藝流程卻相對繁復。蔡霞明介紹說,從第一道工藝流程落經線開始,直至最后一步修毛頭,大大小小16道步驟,全部為純手工工藝,包括落經線、牽經線、套筘、彎結、嵌后軸經、拖經面、嵌前軸經、挑交、打翻頭、箸踏腳棒、捫經面、畫樣、配色線、搖線、緙織,修剪毛頭。
需用大小型號不同的梭子,在1厘米寬度上排列20至24根經線,通過“選經顯色、斷緯挖織”等幾十種不同的技法,織就正反如一的立體紋樣。宋代《蠶織圖》中記載的“龍鱗紋”,因其工序復雜,每片鱗,需根據選材的不同來選擇最佳的密度!因此曾是皇家龍袍的專用紋樣。
緙絲的織造技法眾多,如結、摜、勾、戧、繞、盤梭、子母經、押樣梭、押簾梭、蘆菲片、篤門閂、削梭、木梳戧、包心戧、鳳尾戧等,技法眾多。但無論做什么緙絲品,結、摜、勾、戧這四個基本技法是絕對不可少的。
《紅樓夢》中,能窺見緙絲備受帝王貴族追捧。《紅樓夢》第五十一回:“鳳姐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給了襲人。”第七十一回:“內種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緞子緙絲‘滿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壽圖’,是頭等的。”
2018年,蔡霞明作品《水月觀音》在第十四屆深圳國際產業博覽會工藝美術精品展獲“工藝美術飛花獎”金獎。
奪丹青之妙,分翰墨之長
擺放在藝術館的緙絲唐卡《釋迦牟尼》是蔡霞明最喜歡的一件作品,緙絲不像刺繡那樣可以層層上色,只能一次定型,在作品的細節,特別是人物神態的表達上,非常有難度。畫面中釋迦牟尼佛坐于蓮臺,法相莊嚴,衣紋流暢層疊,背光以金絲勾勒,祥云、蓮瓣等細節繁而不亂。通過數百種色絲交織,呈現細膩的色彩漸變與立體質感。
在《阿彌陀佛》這幅作品中,“為突出佛陀的神韻,在緙織眼睛時,使用了刺繡中的多種拼色,運用飄絲的方法,突出眼神的安詳。整個制作過程,用到勾、結、盤素、平緙、搭素、搶色等技法,顏色搭配上,運用了劈絲、多色拼線法,這樣,才把人物的形態表現得栩栩如生,淋漓盡致。”說起自己的得意作品,蔡霞明盡量用深入淺出的語言讓我這個門外漢能聽懂。
館里有一間大房間,靠墻做的展覽柜子,有10米多長,全是獎狀、獎杯,這面榮譽墻令人震撼。于她,2016年是個豐收年。2016年7月,緙絲作品《綬帶圖》《群仙賀壽》《千手觀音》在2016年中國工藝美術“國藝杯”中分別榮獲金、銀、銅獎。緙絲作品《釋迦牟尼》、刺繡《十六羅漢》在第十四屆中國工藝美術暨古典家具收藏品博覽會“中藝杯”優秀工藝美術作品評比中分別榮獲金獎。作品《仕女圖畫幅》在中國工藝美術協會,中國輕工業聯合會舉辦的2021年“百花杯”評審活動中榮獲金獎。2023年,作品《經緯之合一富春山居圖》在第十四屆江蘇工藝美術精品大獎賽獲得特等金獎。
2016年的緙絲作品《維摩演教圖》獲第十二屆中國深圳國際文化產業博覽交易會冬季工藝美術精品展的中國工藝美術百花獎金獎,緙絲作品《瑪麗蓮·夢露》榮獲銀獎;2016年的緙絲作品《準提菩薩》榮獲江蘇省民間工藝最高獎項迎春花獎。2018年又獲得江蘇省第五屆紫金文化創意設計大賽金獎。部分作品被法國盧浮宮和中國絲綢博物館以及私人收藏。
榮譽墻蜿蜒如未裁的匹練,原是織娘指尖的銀梭,在時光里穿梭成永不褪色的經緯。每一座獎杯的弧線都暗合著緙絲機的呼吸,每張證書的紋路都藏著通經斷緯的密語。日光斜切過玻璃展柜,我看見滿墻星輝都在絲縷中復活,織就的何止是榮耀,分明是半世紀晨昏里,千萬次引線穿針的月光。
我面前的長條桌子上擺著一幅趙孟頫的《心經》,這幅風格秀逸典雅的小楷作品的真跡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此作以精微的筆法、勻稱的結構展現佛經的莊重與寧靜,是書法與佛教文化融合的典范。花了一年時間,蔡霞明完全復刻了下來,包括圖章的顏色都反復試驗,比對著日光挑選才找到對應的顏色。緙絲機上的經線繃如琴弦,每穿一緯,便響起極輕的“咝”——那是絲線穿過菩提的聲響。最難的字,返工十九次。絲線在指尖簌簌脫落如褪去的蟬衣。深秋某夜,她忽然擱下竹筘,抬頭望見窗外滿月正映在未完成的“照”字上,波磔間的絲光竟與月光同輝。展開的緙絲作品《心經》全長兩丈四,對著光能看到暗藏的蓮花紋在字里行間若隱若現。
蔡霞明弓腰伏在木機前,金棕梭穿過蠶絲經緯時,像一尾逆流回溯的魚。門外掃碼點單的聲響漫過咿呀的織機,年輕人匆匆掠過的影子,比繃直的經線更易斷裂。絲線在晨昏里生長,蔡霞明數著經緯交錯的次數,就像在丈量誰與光陰對賭的勇氣。常有年輕面孔帶著朝露般鮮亮的熱情闖進蔡霞明的作坊,手指剛摸出老繭的輪廓,眼神卻已飄向窗外沸騰的世界。他們織的鳳凰總停在第三根尾羽——那是多數人離去的時節,空梭筒里積著未拆封的誓言。
“三年才夠蠶蟲結三次繭呢。”她摩挲著徒弟留下的半幅花鳥,未完成的蜻蜓翅膀在風里顫栗,像一句懸空的詰問。
翻開那本褪色的學徒登記簿,小滿曾來過,這個美院畢業的姑娘在織機前坐了七天,最終被母親拽走。
院角的梧桐綠了又黃,緙絲終究是門與歲月抵足而眠的手藝,要拿心跳作緯線,白發當經線。偶有晨露沾濕新繃的絹面,她總要想起某個初春清晨,露水浸潤的絲線上,曾短暫停駐過一雙年輕的手。
蔡霞明的故事很多,一次采訪說不完,我后來又去了一次,才粗略對她、對蘇州緙絲行業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
蘇州緙絲的高光時刻
20世紀60年代,以復制南宋緙絲名作為起點,藝人們恢復了百年來已告瀕危的緙絲織造技藝。20世紀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期,蘇州鄉村許多女性,利用農閑之時學習緙絲技藝。后因中日建交,日本對緙絲和服腰帶的大量需求,且制作緙絲腰帶的收入豐厚,很多村子里的婦人成為專職的緙絲工人。當時蘇州緙絲織工達幾萬余人,緙機上萬臺,幾乎是“村村有工廠、家家有織機”。至此,蘇州成為全亞洲最主要的緙絲實用品出口地。
1979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后,昭和五十六年的櫻花信箋飄落吳門,東瀛客商帶著云紋圖樣叩開蘇州的大門。緙絲木機咿呀醒轉,老匠人摘下灰藍袖套,在1981年早春的晨霧里,將二十四色桑蠶絲排成天邊的虹。緙絲腰帶的紋飾以圖案為主,輪廓線條、緯密均勻、平整挺括。
青磚車間漫起杭白菊的苦香,竹梭穿梭如燕,把《源氏物語》的藤花一寸寸編織成緙絲話語,把虎丘塔影織進醍醐寺的飛檐。梅雨時節,打包好的腰帶乘著滬上貨輪駛向橫濱港,緞面上未干的水汽,氤氳著東山枇杷的香氣。
寒來暑往,訂單雪片飛來。當時出口日本的緙絲腰帶十分暢銷,年產量達數萬條以上。老師傅的銅框眼鏡映著賬本數字,指腹摩挲過每寸緙絲,生怕這中華技藝在萬元戶的浪潮里走了絲。直到最后一匹金地牡丹緙封箱,織機聲漸漸歇成滄浪亭的蟬鳴。而今那些腰帶仍系在京都舞伎的錦緞上,當她們踩著鴨川月色起舞時,吳儂軟語便在經緯交織的暗紋里,一年年訴說太湖雪浪與瀨戶內海的故事。
2016年,蔡霞明復刻清代十二章龍袍。
成長在長橋緙絲廠
1989年,21歲的蔡霞明進入蘇州長橋緙絲廠,拜緙絲前輩莫忠瑛為師,學習刺繡和緙絲。她是有基礎的,因為父親喜歡畫面,從小耳濡目染,她對繪畫的基本技巧,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師傅的青瓷盞里浮著東山碧螺春,指尖繭子比緙刀還硬,“緙絲無捷徑”,師傅的蘇州官話隨春雷劈進她骨縫。
蔡霞明坐在木機前,看師傅用指甲挑開五彩絲線,金箔般的陽光從氣窗斜切進來,照見浮動的塵絮與絲縷。那時“出口創匯”的紅紙標語還鮮亮地貼在墻上,織工們的影子投在緞上,像一幅正在自我復制的水墨長卷。
緙絲機杼聲從清晨響到日暮。蔡霞明記得自己織的第一幅《牡丹亭》,返工七次才讓杜麗娘的裙裾顯出“通經斷緯”的靈韻。有次為趕廣交會的訂單,全廠女工在四十度高溫里輪班,汗水滴在蠶絲上洇出深色的圓點,老師傅就教她們用蘇州話唱《茉莉花》提神,吳儂軟語混著“咿呀”的機杼聲,竟把車間唱成了評彈書場。
蟬嘶震耳的車間里,師傅總在深夜抽走她織歪的《梅雀圖》,會悄悄在她織機旁放一包采芝齋松仁糖。那年寒冬,蔡霞明為趕制日本訂單高燒不退,師傅裹著舊棉袍坐鎮機房,替她續完最后一寸金線,織錦里藏了半片止咳川貝。兩年的實踐經驗,蔡霞明不僅了解緙絲藝術的含義,更掌握了如何運用戧色、拼色技巧,來表達畫面的明暗及立體感。
1992年的夏,長橋緙絲廠的鐵皮吊扇攪動著蟬鳴。組長蔡霞明攥著藍皮本子,在盤點貨物。省公司的干部摘下眼鏡哈氣擦拭,上海外貿的卷發女郎指甲敲著漆皮公文包,蘇州本地采購員的白襯衫被汗洇出淡黃云紋。她的圓珠筆尖在送貨單上游走:“中華路的給牡丹,外白渡橋的領絳色回紋,桃花塢的拿四合如意。”檀木尺劃過織品沙沙作響,窗外梧桐葉篩下的光斑在織品上流轉,像極了那些年明碼標價的月光。
1993年,蔡霞明被提拔為緙絲廠的質檢科科長。在她指導下的以緙絲為底料,以針代筆繡制的日本佛像已裝訂成書本并在日本申請了專利。同年,她成為日方指定的生產技術指導和成品的檢驗者。
那時,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做緙絲。為了挖掘不同的技術,蔡霞明跑遍了鄉鎮的每個角落,她把每家每戶制作緙絲的不同點,都記在小本子上,以便隨時能查看聯系。
緙絲機前的周大姐總被笑作榆木疙瘩。新學徒運梭如風,她偏要屏息數滿三聲才落篦,每根絲線必須與底稿色塊嚴絲合縫。師傅說這呆子活像秤砣,卻由著她用最笨的功夫——同角度挑線,同力度壓緯,連握梭姿勢都刻板如量角器。甚至,師傅和蔡霞明打了一個賭,最后一定是周大姐做得最好。
三個月后,滿室浮躁的新作浮著毛邊,唯周大姐的《蓮塘乳鴨圖》在晨光里沉靜如古玉。經緯咬合處細密如魚子,牡丹暗紋在轉折間分毫不亂。“緙絲本就是笨功夫。”蔡霞撫過緞面輕嘆。那些花哨的甩梭技法像露水,這呆子的定力卻像日頭碾過磨盤,把十年晨昏都夯進半寸織錦。所謂匠道,不過是將光陰熬成最笨的刻度。
2021年,蔡霞明作品《仕女圖畫幅》榮獲中國輕工業聯合會中國工藝美木協會百花杯“金獎”。
新的里程
緙絲機前,時光在經緯間凝固。指尖懸在線梭與梳篦之上,呼吸都成了干擾。停手即斷思,底稿上暈染的色塊是唯一路標,須得將步驟刻入肌理,像記住呼吸的節奏。梳齒掠過絲線時,若中途分神或者稍有不慎細節處輪角就會被磨滅!所以,車間里不會有人總去廁所,去廁所的次數自己也要計劃著來。
外人總驚嘆匠人運梭如飛,卻不知那行云流水的演示不過是虛招——真正的緙絲是踮腳走梭尖的舞蹈,每厘進步都需屏息凝神。絲線在經緯間生長,織就的不只是錦緞,更是匠人與光陰的緘默對談。
1997年,蔡霞明憑借對“本緙絲”工藝織造的嫻熟運用,被任命為鵬程工藝服飾有限公司的生產廠長,負責圖案、配色及生產技術管理。
蔡霞明經常對員工們說,緙絲之技,全憑人力,一經一緯,梭織刻縷,是傳承了四千多年的殫精竭慮,唯有多學習,多交流,才能有提高。為此,她經常向王金山大師取經,多次與王金山共同被邀請去日本參加各種技術交流會和進行緙絲現場表演,蔡霞明被日方認定為緙絲專業技術人才。
緙絲織物的結構遵循“細經粗緯”“白經彩緯”“直經曲緯”等原則。即:本色經細,彩色緯粗,以緯緙經,經包緯由于彩緯充分覆蓋于織物上部,因此緙絲能自由變換色彩,因而特別適宜制作書畫作品,也要求緙織彩緯的織工須有一定的藝術造詣。
幾十道套色在緙絲機上漸次蘇醒時,蔡霞明總想起黃公望筆尖游走的霧嵐。蠶絲在指尖被剖成十六分之一細,與各色絲絨線相拼相撞出一百多種秘色——杏白與月白間的斷層,需添一脈米白過渡,如在斷崖間架虹橋。學徒們常驚異于《富春山居圖》里流轉的秋色,卻不知每寸煙波都是經年熬出的直覺,不同拼色線通過隨性手工揉搓在980根的經線上穿過,形成不同的色塊。隨性而織隨意而緙!
古法緙絲如老茶湯色單薄,今人織錦卻要調出光陰的層次。教弟子辨認“孤獨色”那日,蔡霞明抽出兩縷被汗漬沁透的絲線:“這是十五年春繭吐的頭茬絲,摻不得機器紡的冷光。”年輕人總想學肯德基配方面包糠似的技法,可真正的好顏色是養出來的,得用眼睛嘗過晨昏雨霧,指腹記得每道絲縷的脾氣。銅梭第兩千次穿過經緯時,晨光正舔上織機邊的色卡。那些標注著“落霞灰”“松煙翠”的絲束,終將在某個清晨成為再也剖不開的秘方。
1993年過后,蘇州的明緙絲技術完全停止生產了,蘇州長橋緙絲廠和蘇州甪直緙絲廠,由于掌握了兩大技術:“明緙絲”“本緙絲”的整個技藝,所以生存了下來,其他緙絲廠紛紛處于倒閉大潮之中。
由于制作工藝的不同,兩種緙絲形態各異。“明緙絲”是雍容華貴,質地柔軟,輕盈。明緙絲所取絲線較細,織物表面平滑松軟。“本緙絲”質地較為厚實,呈現出明顯的瓦楞地溝紋,大巧若拙。作品高雅尊貴,適合于裝飾點綴。
蘇州流行的緙絲流派則是起于明代的“明緙絲”。明緙絲的技藝具有可習得性特征,只要掌握其核心原理并配備專業工具與材料,通過系統的自我研習
便可逐步掌握。而本緙絲則呈現完全不同的工藝體系,其制作流程自織機結構的特殊性起始,涵蓋原料甄選在內的每個環節均蘊含獨特工藝要求。從材料篩選到工序實施,每個技術節點皆需深厚的專業積淀,缺乏經驗豐富的匠師指導,從業者難以準確傳承其精妙工藝。這種傳統技藝對師承體系的依賴性,使得本緙絲的完整工藝還原必須依托正統的技藝傳承脈絡。
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在多方沖擊下,蘇州緙絲業在亞洲金融危機中遭遇重創。此前,這一千年的技藝憑借外銷訂單和高端工藝品市場維持活力,但東南亞市場需求驟減后,國內消費亦受經濟下行沖擊。緙絲生產周期長、成本高昂的弱點凸顯,大量作坊因訂單萎縮、資金鏈斷裂而倒閉,熟練匠人流失嚴重。加之工業化紡織品的擠壓,行業陷入“無人可傳、無市可銷”的困境,傳統緙絲技藝瀕臨斷代,成為全球化沖擊下中國傳統手工業衰微的縮影。
2023年,蔡霞明作品《經緯之合——富春山居圖》在第十四屆江蘇省工藝美術精品博覽會藝博杯榮獲“特等金獎”。
蔡氏織繡莊
在緙絲工藝陷入規模化發展的瓶頸時,蔡霞明也從沒有過放棄的念頭。
2008年,蔡霞明創作了《明緙絲和服腰帶》榮獲中國南京文化產業交易會,江蘇藝博杯工藝美術精品獎金獎,本緙絲腰帶《如意紋》榮獲創意獎,緙絲地屏《善財神》榮獲工藝制作獎。同年,蔡霞明創辦了蔡氏織繡莊,產品暢銷全國及海內外。
2015年,在蔡霞明的指導下,由3個女工織造的緙絲十二屏風《群仙祝壽》驚艷亮相。這部巨型作品長5米,高2.2米,構思縝密、畫面錯落有致,人物眾多、形象生動,而這幅緙絲從構思到成品完成,竟花去了將近七年時間。同年,緙絲《群仙賀壽》榮獲江蘇省工藝美術精品大獎賽藝博杯金獎。同時2016年5月,在中國(深圳)國際文化產業博覽會上獲得“中國工藝美術文化創意獎”銀獎。2015年6月,蔡霞明成功在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商標局注冊申請了自己的商標。
2017年5月26日,吳江旗袍小鎮盛大開業。第一期入駐旗袍小鎮的“蔡霞明緙繡藝術館”里,蔡霞明身著蔚藍色緙絲繡花旗袍接待著各方貴客。蔡霞明撫過木梭上經年的包漿,忽然聽見五十年前太湖邊的搗練聲——那個赤腳踩露采桑的鄉下丫頭,竟把半生辰光都織進了經緯。當年那個熬夜練“戧色法”的姑娘,用青春一寸寸織就了傳統工藝的復活之路。
梅雨濡濕了緙絲工坊的賬本,蔡霞明的梭子仍在一寸寸追咬那幅未完的《百子圖》。朋友半年前的笑語像金線纏在梁上:“定金太生分,咱們的情誼還抵不過幾束絲?”如今滿架嬰孩嬉鬧的輪廓懸在空蕩的經緯里。朋友始終沒有來取貨。
熟悉的巴黎
2018年10月25日,蔡霞明受邀參加由法國文化部、法國國家藝術行業聯合會主辦的在盧浮宮展出的“第二十四屆世界非遺展”,她帶著十二幅緙絲跨越九千公里,讓東方藝術在塞納河岸綻放經年未散的天香。
巴黎深秋的晨光斜斜切進盧浮宮卡魯塞爾廳,蔡霞明展開一卷緙絲《九色鹿》時,驚覺普羅旺斯的薰衣草紫,竟與蘇州染坊的蓼藍煙水在此重逢。展廳里,金發婦人俯身端詳《荷花》,羅紋地上浮凸的蓮瓣正滲出南宋《出水芙蓉圖》的工筆魂靈。
蔡霞明想起她曾用凍瘡遍布的手劈出0.02毫米的極細絲,將少女的胭脂色一寸寸褪成素絹。數十載光陰蠶食桑葉般啃噬過的日夜,終究在絲綢的肌理里羽化成蝶。而今巴黎展柜里緙絲上的花朵,根須仍扎在蘇州濕漉漉的蠶匾中。
閉展那夜,蔡霞明獨坐廣場上的長椅,將一片緙絲殘片系上梧桐枝丫。風起時,姑蘇水鄉的河水,正潺潺漫過西堤島的石頭堤岸。蔡霞明望向塞納河,對岸莎士比亞書店的燈光次第亮起,
2019年9月30日,蔡霞明與笠軒華服合作,以緙絲為材料的華服在巴黎時裝周亮相,震撼了時尚界。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蔡霞明恍惚看見自己當年進廠織的第一片竹葉,正飄落在法蘭西的月光素綃上。
2019年10月6日至9日,蔡霞明受邀參加第四次中法論壇尼斯展,一場中法兩國之間的高層次文化交流盛會——第四屆中法文化論壇在法國東南部地中海沿岸古城尼斯拉開帷幕。法國政要們對她已經是相當熟悉。
思考行業現狀
蔡霞明從來沒有停止過對緙絲行業的擔憂和關切,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聽見緙機聲淹沒在流水線的轟鳴里,卻仍固執地將孔雀尾羽的翠色拆成七種絲線——那是機械永遠解不開的密碼。2008年7月,蔡霞明撰寫的論文《緙絲的歷史與現狀》《緙絲的制作工藝》都在“蘇州工藝美術網站”上發表。
蔡霞明說,緙絲織造技術含金量頗高,工藝流程復雜,讓其難以傳承。即使是有天賦的織工,也要3個月左右才能學會基本功,想要成為一名技藝精熟的緙絲織工,至少需要10年時間。在現代化沖擊下,蘇州緙絲織造技藝因生產周期長、成本高、價格貴而瀕臨消亡,目前從事這一行業的多為中老年,其發展前景令人憂慮,有必要制定規劃加以保護。
2016年4月,蔡霞明的論文《“明緙絲”與“本緙絲”》《我對緙絲的探索和思考》在藝博網“論文發布”欄目上發表。
緙絲還是藏在深閨的美女,蔡霞明期待全社會都來關注非遺緙絲,發現它的美。直到某個清晨,穿漢服的女孩們推開老坊斑駁的木門。文旅局的鏡頭對準千年不改的“通經斷緯”織法,直播間打賞聲如雨落。蔡霞明發現,年輕人并非不愛這經緯間的山河,只是山河需要一座渡橋,只有當非遺補貼化作織機下的新絨,當文創訂單讓絲線裹住咖啡杯,古法終于不必跪著傳承。
2019年9月27日,蔡霞明把蘇州非遺小課堂帶進獅城新加坡,傳播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工藝,吸引了眾多新加坡市民前來參加體驗。同年,蔡霞明通過中國文化管理協會傳統手工藝專業委員會與全國藝術學院合作,成為藝校手工藝創新實踐基地蘇州營地定期開展實踐體驗活動。
2021年,蔡霞明的緙絲《仕女畫幅圖》榮獲中國輕工業聯合會、中國工藝美術協會聯合舉辦的“百花杯”評審活動金獎。捧著獎杯,蔡霞明感慨萬千,一路走來,多少汗水淚水,多少次夜半驚醒,只因夢中織錯了孔雀尾羽的翠色;多少回咬緊牙關,看著被藥水灼紅的十指繼續挑絲理緯。
春蠶仍在江南吐絲。可有少年人愿駐足聆聽織機如訴的宮商?可有目光愿穿透浮華,撫摸那些比蟬翼更薄的歲月肌理?我聽見一聲輕嘆,恍若裂帛,那些藏在經緯里的山河故夢,終該化作都市櫥窗的星辰,飛入少女的華服裙擺,在直播間的鏡頭前流轉千年未褪的虹彩。
暮色漫上時,染紅的絲線浸透晚霞。老織機與青春再度咬合成齒輪,把斷代的裂痕,織進一幅更遼闊的錦。
(作者系蘇州高新區作協會員,江蘇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