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假期,幾位同在南京打拼的同輩老鄉相約在老家聚會。寒暄之間,有人說讀過我的家鄉系列文章,還謬贊我文風樸實。
這是一份善意的恭維。我深知,自己的文章多為人生感悟。生活本就平淡無奇,文字也難以綺麗華美,所謂文如其人,大抵就是這樣。
平淡歸平淡,日子卻悄悄地留著印記。雖然回家的腳步還勉強稱得上矯健,但兩鬢的白發一直在潛滋暗長。穿行在家鄉的村道上,看著那些陌生的少年,腦海里頓時跳出唐代詩人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二首·其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賀知章辭官告老返鄉時,年已八十有六。離鄉半世紀,宦海漂泊,世事滄桑,鬢發斑白,唯有鄉情不忘,鄉音未改。
今天想來,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年代,社會流動不大,人際交往不多,常年局限于熟人社會的人們,免不了少見多怪,尤其少年兒童,望見陌生老者,禁不住好奇相問。現代社會,于游子而言,就算天南海北,?;丶铱纯床辉偈请y事;于少年兒童而言,開放的世界不斷拓寬著他們的視野,見多識廣之下,看到鬢毛漸衰的生面孔,懶得“笑問客從何處來”了。
從出生到長大,再到外出讀書工作,一年又一年,自己在變,村子也在變,兒時天天要走幾回的那條村道依然橫亙西東,模樣卻是變了不少,原本的空曠處建滿了房子,不少外地務工人員來此暫住,走在村道上,陌生人越來越多。倒是幾位多年不見的老長輩遇到,喜歡拉拉家常談談以往。
與城里人一樣,如今,村里的鄉親們也十分關心生活環境的,去年冬天讓我跟鎮上反映村里那片荷花蕩的治污問題,現在又托我提請上面加大村道規劃建設力度。老百姓很實在,他們沒有詩人般的浪漫,卻也想著“做一個幸福的人”,天天“關心糧食和蔬菜”,關心空氣和湖水;世居江南平原,雖無法面朝大海,但有一所好房子是他們永恒的追求,不少人家有了錢就翻建住房。
二十來年前,在老家創業的弟弟易地新建樓房,老宅租與外地務工人員居住。畢竟是父母留下來的祖產,雖不值錢,總是根之所在,因而每次回老家,我都要溜達過去看看。
多年以后,當年整潔美觀的樓房不復原貌。望著日益老去的舊屋,感嘆歲月無情的同時,也曾想過維修翻建,但這不被允許。
作為六零后的這一輩,我們中的很多人一路打拼下來,漸漸習慣了城市生活,退休后回老家生活多半只是說說而已,不過,內心深處總想留點念想,而按當下相關規定,多年以后,祖屋老去,磚瓦搬走,地基留下,這里便與我們無關了,所謂的鄉愁,便真的只在夢里了。
話題有點大,有點深,也有點傷感,不說也罷。
兜兜轉轉間,不覺來到一戶老鄰居家,高大氣派的門樓院墻,張燈結彩,紅旗飄揚,一派喜氣,原來,戶主當天嫁女。
新娘的父親小我幾歲,拿句自我夸耀的話說,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如今,這位徐姓兄弟已是當地頗有知名度的企業家,據說女兒的嫁妝里有他簽送的一張百萬元支票,當然那是被放大了票樣。這是一種習俗,幾年前,網上熱傳一個關于盛澤的奢華婚禮,豪車之外,嫁妝更是眼花繚亂。說到底,這些都是做給別人看的。
十一長假,舉國歡慶,正是婚嫁的好日子,誰家有喜事,周圍鄰居,路過行人,都來看個熱鬧,討塊喜糖,抽根喜煙,也是人之常情。
這些年,我參加的婚禮難以計數了,但老家農村的婚禮倒是多年未遇,這回邂逅,很想再感受一下兒時婚慶的氛圍,遺憾的是,幾十年過去,以往的老禮舊俗已被一再刪減,留下來的越來越少。
這樣的感覺不是我一個人才有,這兩位是妯娌,平常辰光,一個在家里伺候老少三代,一個在蘇州女兒家帶孫輩,一年難得見上幾回,長假期間,因為鄰居兼親戚家有喜事,都來作客賀喜,目睹婚禮現場,她們也感嘆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新法”了。
看熱鬧的多半是女人,男人們不喜歡婆婆媽媽,比如同村老農盛天福。盛天福今年七十六歲,無論年齡還是外表都是標準的“老者”,但我眼里,他依然是當年那個“天福阿叔”——我讀小學的時候,他是生產隊里的農技員,專門負責農田施肥治蟲,大概因為我腦子靈一些,當年他常舉薦我到公社供銷社采購農藥化肥,還曾多次指導我用噴霧器打農藥。今天想想,有關他的故事,我三天三夜也寫不完。
三天三夜寫不完的還有老叔徐約谷。我不知道這位與盛天福同齡的老長輩名字的來歷,反正我的記憶里,他的父親很聰明很乖巧,過去在生產隊干活時,最善于合理偷懶,也很會“說死話”,還經常給我們這幫小朋友講故事,比如長毛太平軍殺人放火、比如東洋人在蘇州扔炸彈、比如紹興人吃飯“下飯也甭用的”,還講他過去吃過的很好吃的松子糖等等。
徐約谷早年在隔壁的勝天村讀完小學,是村里少有的識字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搞革命需要人才,他很早就被提拔當了大隊干部。集體解散后,他輔佐女兒創業。如今,他全家定居蘇州,老少三代其樂融融。我的心目中,徐約谷是我們全村半個多世紀歷史變遷的參與者和見證人,我一直想專門拜會請教。
感謝假日,更感謝鄰居家的婚禮,讓我得見多位鄉鄰長輩。這位是新娘的祖父徐金海,我自小一直稱他為“金海阿叔”。金海叔是一位聰明能干的篾匠,他幾乎會做村里人家能用到的所有竹制品,比如提籃、糞箕、土笪、淘籮、羊草篰等等。當年,我和我的小伙伴常見他把買來的竹子劈頭砍尾,然后剖開,分出篾青篾黃,再按用戶所需編織成品。看著長長的竹片在他手里上下飛舞,我們都好生敬意。
徐家的婚禮請來不少親朋好友,我遠遠地抓拍了一些鏡頭。金海叔無意間望見了我,趕忙喊我過去在他身邊落座,還囑人端茶遞水。我剛坐停當,人堆里一位藍衣漢子顯得有些激動,問我是否還認得他,我一時想不起來,只好遺憾地搖了搖頭,他隨即自報家門,并提醒我說,四五十年前我倆一起玩過——他是我老鄰居家的親戚,年幼時常來這里做客玩耍。
如果說,這份半個世紀的舊交情來得有點突然的話,隨后出現的一位小伙子則讓我倍感意外——作為迎娶方的代表,在吳江城區工作的他當天負責分發糖果,這是一個既討人喜歡又考驗智勇的角色,而他,一定是足以勝任的,別的不說,面對進進出出有些雜亂的女方親友,他竟主動迎上前來問我“是不是南師大的顧老師?”“我看過你寫的文章!”他這樣解釋。感謝這位我沒來得及打聽名姓的小兄弟(上圖著藍色上衣者,原諒我沒有拍他的正面照)。
長假不常有,婚禮更是“碰著為數”,就算碰著,有人依然十分淡定——婚禮當天,主家門前馬路上,那輛迎親的賓利車旁,我的一位兒時伙伴騎著電瓶三輪車小心翼翼地經過,一旁有人告訴我,他要出去攬活,畢竟,每個人都要生活,只是生活方式各有不同罷了。
祝福我的那位小伙伴,祝福我的父老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