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夜宴左氏莊
【唐】杜甫
風林纖月落,衣露凈琴張。
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
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
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
關于“看劍引杯長”
蕭滌非先生《杜甫詩選注》曰:“長,深長。引杯長,即所謂‘引滿’,也就是喝滿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6頁)
按:《三國志》卷六二《吳書》一七《胡綜傳》載:“胡綜……性嗜酒,酒后歡呼極意,或推引杯觴,搏擊左右。”《晉書》卷六《元帝紀》載:“帝……初鎮江東,頗以酒廢事。王導深以為言。帝命酌,引觴覆之,于此遂絕。”據此可知,“引杯”或“引觴”即伸手去取酒杯之義。
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二九《時序部》一四《元日》:“《李膺家錄》曰:膺坐黨事與杜密、荀翊同系新汲縣獄。時歲日,翊引杯曰:‘正朝從小起。’”唐白居易《苦熱喜涼》詩:“竟夜無客來,引杯還自勸。”又,《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詩:“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系盤歌。”又,《殘春晚起伴客笑談》詩:“策杖強行過里巷,引杯閑酌伴親賓。”唐殷堯藩《夜酌溪樓》詩:“得意引杯須痛飲,好懷那許負年華。”也都是取酒而飲的意思。
“長”,當指飲酒時間之長。飲酒時間既長,則一杯一杯復一杯的情形,自不難想見。總之,是盡興暢飲。元陳基《婁江即事簡郭羲仲瞿惠夫秦文仲陸良貴兼寄顧草堂》詩:“人生會合豈易得,看劍引杯寧厭頻。”明孫傳庭《賦得看劍引杯長十韻》詩:“別有臨觴意,非關飲興頻……連呼盡百斗,此際意誰倫。”或曰“引杯寧厭頻”,或曰“連呼盡百斗”,他們對杜詩“引杯長”的理解,大抵是準確的。
蕭先生訓“長”為“深長”,又轉訓為“滿”,似不甚確。
臨邑舍弟書至苦雨黃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領所憂因寄此詩用寬其意【唐】杜甫二儀積風雨,百谷漏波濤。聞道黃河坼,遙連滄海高。職司憂悄悄,郡國訴嗷嗷。舍弟卑棲邑,防川領簿曹。尺書前日至,版筑不時操。難假黿鼉力,空瞻烏鵲毛。燕南吹畎畝,濟上沒蓬蒿。螺蚌滿近郭,蛟螭乘九皋。徐關深水府,碣石小秋毫。白屋留孤樹,青天失萬艘。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賴倚天涯釣,猶能掣巨鰲。 關于“青天失萬艘”
宋趙彥材注曰:“言萬艘乘漲,速去青天,長遠之間,頃刻之中,望之若失矣。”(見宋郭知達編《九家集注杜詩》卷一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明王嗣奭《杜臆》卷一曰:“張綖《杜詩通》作‘矢萬艘’,言萬艘直行如矢,不必回環取路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頁)
清錢謙益《錢注杜詩》卷九亦作“矢萬艘”,并曰:“范梈云:矢,言舟如矢之疾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上冊,第295頁)
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一曰:“孤樹僅存,萬艘失道,甚言水勢之橫決。”(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冊,第25頁)
蕭滌非《杜甫詩選注》曰:“青天,是沒有狂風暴雨的天,但還是有許多船只失事沉沒。”(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8頁)
按:以上五條注釋,對此句的理解各各不一,茲分別討論。
趙彥材的說法顯然不可取。因為杜甫還有一首《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詩曰“鄠杜秋天失鵰鶚”,是以“鵰鶚”喻高適(高蜀州)。其時高適已去世,故杜甫說“秋天失鵰鶚”。這五字的語法結構,與“青天失萬艘”句相同。以彼證此,可知“失”當訓“失去”——“青天失萬艘”是說青天之下,沒有了千帆競發的熱鬧景象;而不是說眾多船只航行速度很快,一會兒功夫便消失在了青天之末。
然而,說青天之下,沒有了千帆競發的熱鬧景象,是否就意味著那“許多船只”都“失事沉沒”了呢?否!在“沒有狂風暴雨的天”,卻“還是有許多船只失事沉沒”——我們的先民們,駕船的技術還不至于低劣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吧?因此,蕭滌非先生的解說也不能成立。
至于王嗣奭說、錢謙益引范梈說,仍然站不住腳。“白屋留孤樹,青天失萬艘”二句對仗,“留”是動詞,和它對仗的只能是動詞“失”,而不可能是名詞“矢”。
比較接近杜詩本意的,是仇兆鰲說。但所謂“萬艘失道”,如改作“萬艘不再”,則更為準確。在黃河不曾泛濫之前,青天之下,河道之中,來往船只是絡繹不絕的。可現在,黃河泛濫了,泛區一片汪洋,原先的河道已無法識別。對于吃水淺的小劃子來說,當然影響不大;但往日黃河里航行的多是吃水較深的運輸船,在舊有航道無法識別,黃河泛區不知深淺的情況下,萬萬不敢冒險出航——一旦觸礁或擱淺,那麻煩可就大了。因此,青天之下,才會失去往日“萬艘”來去的盛況,顯得一派寂寥。
宋師尹注曰:“甫意以此職司大手,必能治河,邑之所倚賴也,故云云。”(宋黃希原本、黃鶴補注《補注杜詩》卷一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卷一曰:“甫以掣鰲比職司之大手,必能治水,河邑之所恃賴也。”(《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68頁)
明唐元竑《杜詩攟》卷一曰:“《臨邑弟苦雨》詩題云‘黃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領所憂’,而結乃云‘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倚賴天涯釣,猶能掣巨鰲’,自以大水為快,謔語高談,殊覺不知痛癢,故云‘用寬其意’。當知急者自急,非此語所能寬也。因思古今負絕技人,多不諳世務。”(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明王嗣奭《杜臆》卷一曰:“末四句則寬其意,言我衰年無定,殆成水中泛梗,方思利涉以致蟠桃之地,倚賴吾弟有掣鰲之才力,何憂于水乎?蓋公思遠引,而望弟以濟世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頁)
蕭滌非《杜甫詩選注》曰:“二句承上,是說要用蟠桃為餌,把大鰲釣上來。掣,就是制服。傳說巨鰲能致河溢之災,故杜甫有此想頭。”(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8頁)
按:關于這首詩的創作目的,杜甫在詩題中交代得明明白白——由于大雨,黃河泛濫成災。其弟在災區臨邑縣(今屬山東)做主簿,防洪抗洪,職責所在,憂勞不已,故來信訴苦。于是,詩人便寫此詩去寬慰他。
然而,百無一用是書生。大雨暴至,黃河泛濫,這是天災,詩人又能有什么辦法?他只能阿Q式地拈用神話想像、文學典故來逗弟弟破顏一笑:大水也有它的好處啊——這樣山東的陸地便與東海連成一氣,你可以像《列子》書里所說的龍伯國巨人那樣,釣取東海里的大鰲啦!
師尹、蔡夢弼以為杜甫用這典故是稱贊其弟為職司大手,必能治河,邑之所賴;王嗣奭以為杜甫用這典故是稱贊其弟有掣鰲之才力,望其濟世:二說未免迂腐。
蕭滌非先生認為“傳說巨鰲能致河溢之災,故杜甫有此想頭”,似也屬于求之過甚。
《列子·湯問》篇曰:“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圣毒之,訴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極,失群圣之居,乃命禺強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曁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鰲,合負而趣歸其國。”則所謂“巨鰲”自是海中之物,黃河泛濫,與它何干?況且詩題中已經告訴我們:導致此番黃河泛濫的原因是大雨,并非海水倒灌!
附帶提一筆,蕭先生訓“掣”為“制服”,亦不甚切。《爾雅·釋訓》曰:“掣,曳也。”晉郭璞《注》曰:“謂牽、拕。”“拕”即“拖”。這是“掣”字的本義。杜詩這里所用,正是此義:巨鰲上鉤了,便要收釣線,將它拖上岸來。
又,蕭先生說此“二句承上,是說要用蟠桃為餌,把大鰲釣上來”,也有欠斟酌。凡釣魚鱉,一般都用動物為餌,而非植物之果實。《莊子·外物》篇曰:“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若魚者。”這里的任公子釣大魚,與《列子》里的龍伯國大人釣巨鰲,情節相似,可以互參。而《莊子》里的任公子釣大魚,可是以五十頭牛為餌的!因此,杜詩中的“掣巨鰲”與上句的“蟠桃”似無關聯,不應牽入。排律這種詩體,特點是鋪陳。有時一聯一意,甚至一句一意,上下文之間不一定非得有十分緊密的聯系。即以本篇而論,此聯的上一句“利涉想蟠桃”,便是自成一意。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八六《果部》上《桃》:“《十洲記》曰:東海有山名度索,山有大桃樹,屈盤數千里,曰蟠桃。”杜詩即用此典故,謂黃河泛濫,山東既與東海相連,不免令人萌生出可順利渡海到神山上去摘蟠桃的念想。
至于唐元竑稱老杜“自以大水為快,謔語高談,殊覺不知痛癢”云云,卻有幾分道著。此詩的確屬于“謔語高談”,別無深意。他又說“急者自急,非此語所能寬”,倒也是實情。不過,據此而譏杜甫“不諳世務”,未免過分。老杜何嘗不懂得這個道理?自家兄弟,愛莫能助,說幾句安慰的話,總是義不容辭的。盡管它不能從根本上救助乃弟于急難,但多少還是可以緩解一下乃弟的緊張與焦灼。筆者旁觀,公平地裁判:并非老杜“不諳世務”,實是唐氏“不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