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F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刊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散文閱讀慣性與詩詞文本誤讀(續三)
由于篇幅沒有剛性的規定,散文在語言表達方面的另一個常態是,語句結構比較完整,主語、謂語、賓語,定語、狀語、補語,往往一應俱全,較少省略。
字數既然不受限制,何妨多寫幾個字,將語意表達得更精確,更明白。
當然,有時也省略某些句子成分。最常見者,前文已具而后文省略,后文將具而前文省略,免得重復、累贅。
但總的來說,散文中的省略,是作者為了行文的簡潔,在書寫策略上所作的主動選擇,是可省可不省情況下的省略,猶如經濟寬裕的消費者不重復購置商品,不購置可有可無的商品,并非沒有錢,買不起,而是出于理智。
而詩詞,特別是諸如五七言絕句、五七言律詩那樣的短詩,小令、中調那樣的短詞,在語言表達方面尤貴惜墨如金。
不但重復的句子成分,舉凡讀者能夠從上下文中推斷出來的意思,能夠憑藉其知識積累不言而喻的意思,也一概能省則省。
這樣才可以騰出一定的字位來,盡可能表達更豐富、更關鍵、更具有審美價值的內容,使作品所提供的信息量與作品的藝術含量趨向于最大化。
從正面來說,這當然也是一種明智的、因勢利導的主動選擇;而若從反面來說,也不妨認為它是一種困于形格勢禁,萬般無奈,不得不爾的被動應對。好比經濟窘迫的消費者,只能將有限的錢都用來購買生活必需品,斷不容有一絲一毫的浪費。無他,揮霍不起故也。
詩句詞句的語法成分省略既多,文句不完整便成了詩詞的常態。或缺主語,或缺謂語,或缺賓語;
甚至于只是單詞與單詞的組合,無所謂主語、謂語、賓語,完全泯去了顯性的語法結構,僅含有隱性的語法邏輯;
主語、謂語、賓語等文句最基本、最必要的語法成分尚且可以缺位,遑論定語、狀語、補語等修飾性、補充性的次要語法成分?
上述種種省略,是一把雙刃劍。
既造就了詩詞語言為其他文體所不可企及的高度濃縮與精煉,也造成了詩詞文本很難被一般讀者、一般學者乃至高級別研究者準確接受的種種閱讀障礙。
【個案四】王維《送綦毌潛落第還鄉》:
圣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
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
既至金門遠,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縫春衣。
置酒長安道,同心與我違。
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
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
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
對這首五言古詩中的“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兩句,喻守真先生《唐詩三百首詳析》曰:“是說餞別之后,我不久也將乘船去訪問你,足見兩人交情的真摯?!保ㄖ腥A書局1985年版,第2頁)
這種解讀對嗎?
如果按照散文閱讀的習慣去讀這兩句,喻先生的解說似乎也說得通:這兩句雖然省略了主語,但其緊承的上句是“同心與我違”,既然出現了“我”字,下文接著就說“我”當如何如何,自是順理成章。
何況,用第一人稱口吻寫的文章,凡略去的主語,通常也大都可以被認為是“我”。
然而,喻先生錯了。
這是詩,不是散文。
這兩句詩的主語,恰恰不是上句中與這兩句挨得最近,只隔了一個字的“我”,而是離得稍遠,隔了三個字的“同心”,即心心相印的朋友,指綦毌潛。
因此,是說綦毌潛就要乘船還鄉,不久便可到家,而不是說“我不久也將乘船去訪問你”。
綦毌潛的家鄉在荊南,而王維是河東人,此時在京城長安。
荊南在今湖北;河東在今山西,長安在今陜西,與荊南均相距甚遠。
在交通不發達的古代,如果沒有特殊情況,詩人一般不會輕易地作出這樣的承諾。
唐王昌齡《別劉谞》詩曰:“天地寒更雨,蒼茫楚城陰。一尊廣陵酒,十載衡陽心。倚仗不可料,悲歡豈易尋?相逢成遠別,后會何如今?身在江海上,云連京國深。行當務功業,策馬何駸駸?”
劉長卿《送王端公入奏上都》詩曰:“舊國無家訪,臨歧亦羨歸。途經百戰后,客過二陵稀。秋草通征騎,寒城背落暉。行當蒙顧問,吳楚歲頻饑?!?/p>
高適《河西送李十七》詩曰:“邊城多遠別,此去莫徒然。問禮知才子,登科及少年。出門看落日,驅馬向秋天。高價人爭重,行當早著鞭。”
韓翃《送李司直赴江西使幕》詩曰:“斂版辭漢廷,進帆歸楚幕。三江城上轉,九里人家泊。好酒近宜城,能詩謝康樂。雨晴西山樹,日出南昌郭。竹露點衣巾,湖煙濕扃鑰。主人蒼玉佩,后騎黃金絡。高視領八州,相期同一鶚。行當報知己,從此飛寥廓?!?/p>
李益《送常曾侍御使西蕃寄題西川》詩曰:“涼王宮殿盡,蕪沒隴云西。今日聞君使,雄心逐鼓鼙。行當收漢壘,直可取蒲泥。舊國無由到,煩君下馬題?!?/p>
李端《送宋校書赴宣州幕》詩曰:“浮舟壓芳草,容裔逐江春。遠避看書吏,行當入幕賓。夜潮沖老樹,曉雨破輕蘋。鴛鷺多傷別,欒家德在人?!?/p>
孟郊《送淡公》詩十二首其二曰:“坐愛青草上,意含滄海濱。渺渺獨見水,悠悠不問人。鏡浪洗手綠,剡花入心春。雖然防外觸,無奈饒衣新。行當譯文字,慰此吟殷勤?!?/p>
張籍《送鄭秀才歸寧》詩曰:“桂楫彩為衣,行當令節歸。夕潮迷浦遠,晝雨見人稀。野芰到時熟,江鷗泊處飛。離琴一奏罷,山雨靄馀暉?!?/p>
這些詩都是送別之作,而詩中“行當”云云,也都是說被送的人將如何如何,而不是送行的人——“我”將如何如何。其例正同,可以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