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宋詞新解(8)
賀新郎·送胡邦衡赴新州
[宋]張元幹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暗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關于“聚萬落千村狐兔”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聚萬落千村狐兔——無數的村落都變成荒野,狐兔成群。就是說遍地都是敵人盤據著。”(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175 頁)
林庚、馮沅君先生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下編(一)注曰:“‘聚’‘狐兔’,敵人所在,生產破壞,野獸出沒。‘狐兔’,雙關語。”(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681 頁)
朱東潤先生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二冊注曰:“此以狐兔喻敵人。”(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年版,第 62 頁)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唐宋詞選》注曰:“狐兔:比喻金兵。這句說,無數村落已被敵軍占領。”(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1 年版,第 265 頁)
劉永濟先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說曰:“‘黃流’、‘狐兔’,猶言洪水猛獸也。”(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年版,第 87 頁)
夏承燾、盛弢青先生《唐宋詞選》注曰:“狐兔:金兵。”(中國青年出版社 1981 年版,第 92 頁)
按:“狐兔”并非“猛獸”,也不可以指稱或比喻“金兵”。金兵不可能“遍地都是”,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占領“無數村落”。以上諸家之說,似嫌求之過深。
古代文學作品中說到“狐兔”,往往是描述兵燹之后,宮室、宗廟、陵墓、園林、城邑、村落的荒穢破敗。如晉潘岳《西征賦》曰:“街里蕭條,邑居散逸。……鷩雉雊于臺陂,狐兔窟于殿旁。”張載《七哀》詩二首其一曰:“園寢化為墟,周墉無遺堵。……狐兔窟其中,蕪穢不復掃。”王嘉《拾遺記》卷九《晉時事》曰:“至懷帝末,民間園圃皆生蒿棘,狐兔游聚。”北齊顏之推《古意》詩二首其一曰:“狐兔穴宗廟,霜露沾朝市。”北周庾信《哀江南賦》曰:“昔之虎踞龍盤,加以黃旗紫氣,莫不隨狐兔而窟穴,與風塵而殄瘁。”唐岑參《梁園歌送河南王說判官》詩曰:“當時置酒延枚叟,肯料平臺狐兔走。”元稹《連昌宮詞》曰:“荊榛櫛比塞池塘,狐兔驕癡緣樹木。”司空圖《秦關》詩曰:“形勝今雖在,荒涼恨不窮。虎狼秦國破,狐兔漢陵空。”豆盧回《登樂游原懷古》詩曰:“昔為樂游苑,今為狐兔園。”宋康與之《訴衷情令·長安懷古》詞曰:“阿房廢址漢荒丘,狐兔又群游。”又《菩薩蠻·金陵懷古》詞曰:“可惜草連天,晴郊狐兔眠。”劉克莊《賀新郎·送陳倉部知真州》詞曰:“兩河蕭瑟惟狐兔。”又《昭君怨·牡丹》詞曰:“舊日王侯園圃,今日荊榛狐兔。”劉塤《菩薩蠻·和詹天游》詞曰:“故園青草依然綠,故宮廢址空喬木。狐兔穴巖城,悠悠萬感生。”皆是其例。
本篇之“聚萬落千村狐兔”,也應當如此理解。它是說北中國遭受金人殺戮、擄掠后的凄涼景象:十室九空,人煙稀少,萬落千村,狐兔成群。
關于“況人情老易悲難訴”
林庚、馮沅君先生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下編(一)注曰:“‘天意’二句:為時局擔憂。朝廷用意難測,不少士大夫又漠視國事。”又曰:“‘人情’,眾人(主要指士大夫)的愛國熱情。‘老易’,容易衰落。陸游《追感往事》‘新亭對泣亦無人’,意同。‘悲難訴’,眾人既忘國仇,詩人的悲憤也就無人可訴。”(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681 頁)
按:“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云云,嵌用了杜甫《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詩中“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兩句。“人情老易悲”,是說人的心情老來容易悲哀。“老易悲”三字當連讀,“老易”二字不能成詞。張元幹作此詞時,已五十馀歲,本有遲暮之感;加上金人占領了中原,國難當頭,而宋高宗、秦檜等向金人屈膝求和,堅決主張抗金的友人胡銓又遭迫害,被流放荒遠,如此種種,更增添了他的悲憤。說是“人情老易悲難訴”,其實“難訴”的不僅僅是“人情老易悲”,正所謂“多少事、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