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給人最鮮明的印象,是杏花煙雨、小橋流水、粉黛人家,在那些至今猶存的古鎮、青石鋪就的古街上,總能看到一些古藤攀援、青苔鋪地的老宅深院,歷經歲月風霜的侵蝕卻依舊閃亮于歷史的長廊,這些便是當年的書香世家、縉紳望族。吳江鄭氏,常熟翁氏,毗陵莊氏,宜興蔣氏,錫山秦氏,甪直沈氏,膠山安氏、蕩口華氏,宛山顧氏,村前胡氏……從前,這里的家塾總是飄出瑯瑯書聲,后來,從這里走出的那許多江南才子,文壇巨擘,科技俊彥,清官廉吏,如星辰一般璀璨地閃爍在歷史的星空。如果說,古街舊宅構成村鎮的骨骼,不息流水是汩汩的血脈,那么,崇文尚學的家族文化才是造就這一切人文璀璨的根源。
被譽為“人文淵藪地,富貴魚米鄉”的江南,唐宋以來人口逐漸稠密,農耕經濟日漸繁榮,并逐漸形成了崇文重教的優良民風,詩禮傳家更是望族世家的文化傳統。宋元以降、尤其是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經濟發展充分,士族群聚,文教昌明,家學鼎盛,從這些家族中不僅走出了許多影響歷史發展的官員,還養育了許多文人俊彥,科技巨擘,文藝名家,成為推動江南社會發展不可忽視的一股重要力量,在經濟發展、社會治理、文化積淀、教育發展、科技進步等方面都發揮了突出作用。
在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歷史中,這些世家望族子弟走出了無數進士、舉人,創造了許多父子、祖孫、叔侄鼎甲、兄弟連元的傳奇,如明代的王錫爵、王衡父子,清代的繆彤、繆曰藻父子,汪廷玙、汪學金父子均列科舉鼎甲(前三名),莊存與、莊培因兄弟,翁同和、侄翁曾源叔侄,蔡啟僔、蔡圣元叔侄,彭定求、彭啟豐祖孫,均先后高中狀元;而昆山徐氏三兄弟——徐元文(順治十六年狀元)、徐乾學(康熙九年探花),徐秉義(康熙十二年探花)更是“同胞三及第,前明三百年所未見也”。自順治十五年至康熙三十三年誕生的十四位狀元,清一色是江南子弟。江南人在科場這個萬眾矚目的大舞臺上,可謂占盡風光。
東晉、唐代、北宋三次北民南遷,加上物華天寶、經濟發展的孕育,使江南聚集了大量的著姓士族。歷史上,無數豪門富族悄無聲息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之中,“富不過三代”幾乎成了家族更替輪回的讖語。那又是什么讓這些世家望族歷久不衰、才俊輩出?支撐這些家族綿延不衰的秘密又是什么?其實,秘密就醒目地鐫刻在門楣上,懸掛在廳堂中。“耕讀傳家”“詩禮傳家”的匾額,揭示了支撐家族綿延發展的真諦,而“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的楹聯,正是這些家族繁盛不衰最大的秘密。讀書最大的益處是教人正心修德,“尊師重道以培書香,持廉立節以敦品行”,以確保家族后代不出庸才,不走歪路。才俊輩出的錢氏,家訓更是明言“心術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當無愧于圣賢……利在一身勿謀也,利在天下者必謀之”。世事滄桑,風云激蕩,即便是偏安一隅的江南,也一樣風起云涌、危機四伏,也并非沒有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然而江南的這些文化巨族“花繁柳密處,撥得開;風狂雨急時,立得定 ”,正是讀書讓人有根基,有定力,濃艷場上有淡泊之守,紛紜境界具鎮定之操。
江南家族書香文化的興盛,是有其歷史原因的。首先,家族的聚集奠定了詩書化育的基礎。相對戰亂頻仍的北方,江南遠離政治中心,社會相對穩定,經濟比較繁榮,民性聰慧敏學,加之家風的累世傳承,為文教的昌明提供了優越的條件。而宜居的環境也為家族發展、文化孕育提供了基本保障。江南地區自春申君理水之后,紓解了大面積水患問題,大片湖沼、灘地被改造為肥沃的可耕田。同時,江南山溫水軟,氣候宜人,既無北方的高寒,也少酷暑干旱,農耕技術不斷提高,唐宋時期已成為富庶之區,是朝廷最重要的稅賦來源與經濟支撐,故有“當今賦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 唐·韓愈《十九送陸歙州詩序》,見《新唐書·韓愈傳》。],“天下大計,仰于東南”[《新唐書·卷一百七十八·德輿建言》:“江、淮田一善熟,則旁資數道,故天下大計,仰于東南。”]之說。
無疑,在農耕經濟為主要經濟模式的時代,江南必然成為家族繁衍生息的理想之選,也是北方士族避亂南徙的擇居之地。相對北方鐵馬秋風的粗礪環境,杏花春雨的溫潤江南,吸引了無數北方士族的卜宅安居。明洪武時,有文描述“自大江以南,西浙之郡,號富庶者必稱姑蘇,次則無錫,蓋其田疇豐腴,民物從聚,巨室大家棋布星列,非他州比焉。”[ 無錫州判王中立《華氏傳芳集·序》。]不僅可見當時江南經濟狀況,也大致解釋了太湖流域望族群集的原因。而清代康熙首巡江南后寫下的“東南財賦地,江左人文藪”詩句,也清晰道出江南經濟、人才的繁盛。
安定的社會、發達的農耕促成了望族世家的匯聚,也為家族文化的形成提供了可能。家族繁衍,除了對自然環境的依賴之外,生存質量的優劣還取決于社會環境和風氣。社會安定,民生安穩,家族子弟才有良好的環境安心讀書,才可能通過科舉入仕來光耀門楣。正因此,偏安的江南不僅成為北民避亂的靜土,更是宜居宜業的理想家園。因此,永嘉之亂、安史之亂、靖康之亂——幾次大動亂之后,都有大批北方縉紳士族移居江南。此前,江南地區只有朱張顧陸吳等少量著姓巨族,晉室南渡之后多了瑯琊王氏、陳郡謝氏、江左袁氏、蘭陵蕭氏等北方巨族,“安史之亂”“靖康之亂”又兩度導致大批中原士族南遷,如無錫后來影響巨大的楊氏、錢氏、過氏、許氏等,皆為外埠遷入。著姓世族的遷入,不僅為江南輸入大批人才,還有資金、文化和技術。同時,門閥制度和科舉制度的推行,推動了社會階層構架的解體和重構,官僚社會逐漸形成。一些傳統家族通過科舉入仕提升家族地位,與成功轉型的地主階層和“由庶而貴”的新貴一起構成了江南密集的望族富戶群落。
從這些家族的自身訴求看,尚讀書、重教育的傳統十分悠久,通過科舉仕進榮宗耀祖,追求內圣外王的境界,既是內在的訴求,也是維持家族長盛不衰的秘訣。要保證子弟擁有良好讀書環境,就需要良好的外部環境,良好的社會秩序,溫和的民性與尚學的世風,能夠滿足這些條件的唯有江南。“幾家茅廬護疏籬,紅樹參差映碧溪。更有幽人讀書處,夕陽深巷板橋西。”黃鎮的這首《村游即景》描繪的正是江南民間村落一景。江南地區古來私學繁榮,不僅家塾、義學、書院遍布,世家望族更有“手未嘗釋卷,晚節尤好聚書”的家風,吳越王錢镠就強調“子孫雖愚,書不可不讀”,此囑為錢氏后人牢牢銘記,尚讀書成為好家風,從而走出錢穆、錢鍾書、錢學森、錢偉長等眾多文化大家科技巨擘。而近代“民族工商第一家”的榮氏,雖然以工商發家,卻同樣強調讀書,認為“讀書乃圣賢之根抵”。讀書不僅可以陶冶人的氣質性情,也是培育人才精英、提升家族地位的重要途徑。
(錢鍾書、錢學森、錢偉長)
江南士族尤其篤信“天下之事利害常相半,有全利而無小害者,惟書”,篤信讀書是人生最享受的事,是世間最大的清福。清嘉慶四年狀元、吳興人姚文田寫下了“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這副對聯,在此后的兩百多年中,不知被多少詩書相傳的江南人家鐫成楹聯,掛上廊柱,奉為真理。正是在這種“綿世澤莫如積德,振家聲還是讀書”文化的影響下,讀書始終被視為強宗望族的致遠之路,從而成就了江南家族賢杰云集、家學繁榮的盛況,也由此涌現出不少科甲蟬聯、朱紫盈門的科舉世家。
敦風化俗,成風化人。在文化風氣的浸潤之下,崇文尚學已成為無數江南人家秉持的家風,書畫柔翰,開卷有益,修身齊家,開闔從容。長期以來,民間創立的私學——族塾、家塾乃至書院,與“官學”交相輝映,名師才人開壇設帳,授徒解惑,述道講學,義莊義塾遍布城鄉,文化世家更是家學深厚,滋養品德,注重教化,辦學育才成為江南家族文化活動最重要的內容。對江南家訓稍作耙梳,無一不是將詩書、耕讀、教稼等作為中心內容。
(無錫東林書院)
《唐氏家訓》曰:“讀一卷便有一卷之益,讀一日便受一日之益”;錢塘《錢氏家訓》曰:“讀經傳則根柢深,看史鑒則議論偉。能文章則稱述多,蓄道德則福報厚。”姑蘇顧氏家譜的《訓約八條》中,有“凡我同宗之人,務要遵守祖訓,以教子為遠圖”之訓,顧氏明清以降的人才輩出,皆與此有關。錫山秦氏盛于明清,學風濃郁,史上出過33位進士,有“辰未聯科雙鼎甲”“高玄接武十詞林”的佳話。其家訓曰:“立名立行只在修德讀書”“惟木從繩則正,玉不斫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修德讀書”無疑是家族才人興盛的重要原因。錫山秦氏家譜載,寄暢園創始人秦金的父親秦霖,教書鄉里,手不釋卷,精于史書,為人處世和光謙德,在其諄諄教誨之下,秦氏子嗣皆讀書有成,其子秦金后來成為明代吏部、兵部尚書,暮年致仕返鄉后仍以讀書為樂,造福桑梓。明清時期秦氏家族還走出了秦燿、秦德藻、秦松齡、秦道然、秦蕙田等一系列翰苑名賢、文壇巨匠,至近代仍然名賢頻出,秦毓鎏、秦邦憲、秦古柳等亦均為一代才俊。
(寄暢園)
“吳中盛文史,群彥今汪洋”(韋應物),歷史上如此之多的名人大家之所以能登峰造極,成就輝煌,名耀千古,言及篳路藍縷之功,非家學家風之昌盛莫屬。這類文化家族強調讀書目的,不止于學術器識的培植與教養,還關乎家族成員的道德涵養和義利觀念的體認與踐行,由此影響到家族的繁衍壯大,綿延恒久。因為,單純的學識從來不可能單獨存在,學識必須與品德修養相輔相成,才能促人正心修身、敦化成學,才能成為衍育成才、造化成家的正能量。
江南人深信,養心與讀書,修德與尚學從來相輔相成,不可分割,江南社會也由此構建了一種向上向善、積極進取的價值共識和道德取向,并成為許多家族世代相繼的珍貴人文傳統。作家馬伯庸曾說:“一個家族的文化傳承,就像是一件古董,歷經許多代人呵護打磨,在漫長時光中悄無聲息地積淀。慢慢地這傳承如同古玩一樣,會裹上一層幽邃圓熟的包漿,沉靜溫潤,散發出古老的氣息。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滲透到家族每一個后代的骨血中,成為家族成員之間的精神紐帶,甚至成為他們的性格乃至命運的一部分。”世事紛繁,造化弄人,若能胸懷信仰、案有詩書、氣定神閑、心竅通透,不亦樂乎?
以崇文尚學為重要特征之一的江南家族文化,在立德修身、治家睦鄰、尊規守約、教化敦倫、治學濟世、廉潔自律等方面,仍具有現實意義和借鑒價值,在去其糟粕、取其精華的揚棄之后,仍值得借鑒、吸納與傳承,其內涵精髓無論對個體品格意趣的培養,還是社會核心價值觀構建,乃至匡正當下的失范之風,推進社會道德文明建設,都具有積極意義。 (本文來源:方志江蘇公眾號)
莊若江簡介:江南大學教授,市政府智庫成員,吳文化江南文化研究專家,全國人文社科系統優秀科普專家。歷任中文系主任、影視傳播系主任、文學院副院長、江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兼任江蘇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無錫江南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全民閱讀促進會副會長等,長期從事地域文化研究、兩岸三地文學比較研究和影視劇策劃創作,曾為多位黨和國家領導人解讀吳地文化,受到高度評價。
著有《城市文化論》 《說吳》《吳文化內涵的現代解讀》《工商脈動與城市文化》《江南詩性文化的多元解讀》《無錫望族》《千載化育 璀璨華章-人文無錫讀本》《江蘇文化史·無錫卷》《無錫工商文化》等21部著述,在各類期刊發表論文140余篇,多次獲省部級、市級哲學社科優秀成果獎。另有大型人文紀錄片文本《說吳》《惠山祠堂群》《詩畫江南》,電視劇《江南望族》,電影《錫城往事》,舞劇《中華酒歌》《千年運河》《風雨錫商》等文本創作,曾獲第六屆國際紀錄片選片會“十大金獎”、最佳撰稿獎、文學藝術突出貢獻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