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后,對我成長影響最大的老師是許少飛先生。
上世紀80年代,我在華南師范大學讀書期間,酷愛詩歌,并嘗試創作,每次忐忑不安把習作寄給報刊,都是石沉大海。1987年大學本科畢業分配到揚州一家中專學校,仍然癡迷詩歌。
1990年,一個朋友見我如此,便把我帶到揚州市文聯找他的朋友曹永森老師,曹老師看了我的幾首習作,謙虛地說詩歌自己不大懂,許少飛老師是詩人,他是文聯秘書長兼《揚州文學》的主編,培養了不少文學青年,你去找他吧。正在這時,走來一個氣宇軒昂、穿戴整齊的50多歲的男子。曹老師說,這就是許老師。于是,他把我的詩作給了許先生。許先生說要理發,讓我先坐一會兒。時間不長,一個年輕的編輯來叫我,說許先生回來了,后來我知道他是孔德云老師。
許先生讓我坐下,指著我的習作《屈原》說,這首詩寫得很好,有意境,與屈原本人也像,擬安排在下一期《揚州文學》上。《春天》和《猴戲》開頭寫得很好,但后面兩節寫得勉強。我聽了如醍醐灌頂,大學里學到的有關文學理論知識,仿佛一下子活了起來。先生讓我抓緊把這兩首詩也改好,盡量同時發表。
我兩天后又去找先生,先生直接動筆幫我修改,我看了當時眼睛一亮:《春天》有萬物生生不息的樂趣,《猴戲》的結尾有更加精到的體悟。于是我在《揚州文學》終于第一次發表了詩作,而且是三首詩。這本雜志和先生的修改稿我至今還保留在家里。
詩作發表后,先生把我喊到編輯部,讓我拿樣刊和稿費。他勉勵我繼續寫,說我起點比較高,要好好努力。
我以后一有習作就到編輯部找先生,先生每次都很高興,在肯定我進步的同時,指出不足。他要我對同一個題目最好用不同的角度和方法去反復寫,我嘗試以后,覺得這確實是一個切實有用的寫作方法。
先生退休以后,我在編輯部找不到他了,于是就到他家去請教。先生家住在揚州五中的宿舍樓,綠樹環繞,比較安靜。書房和客廳擺滿了書刊,陽臺上壇壇罐罐全是花草。每到秋天,先生家中最奪目的是菊花,有的花瓣細長如同松針,有的花瓣潔白四面舒展,像雪白絨球。先生既喜愛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也欣賞蒲松齡的小說《黃英》中的主人公以種植菊花致富。
隨著與先生的交往,慢慢地,我也把在中專學校的不順告訴先生,表示想去揚州報社。先生耐心地開導我,我不適合去報社,應該去學校。后來我漸漸知道報社工作的壓力和難處,慶幸自己聽了先生的話。
2000年,先生勸我進高校,雖然工資不高,但有時間讀書寫作。我到了某高職院校工作兩年后,被提拔為社科系主任。先生為此把我喊到他家里,叮囑我:一是要好好工作,這樣可以加速我成長;二是不能滿足于行政工作,讀書寫作才是立身之本。
擔任系主任后,我確實想要干一番事業,對一些不合理的事情作了矯正。不久就遇到麻煩。開始,先生還為我排憂解難。過了半年,先生正色對我說:“小李子,你擔任系主任后,整天忙于行政和人事糾紛,沒有好好讀書。如果這樣,這個主任你最好不要做。”接著,先生與我談到他一個曾經的朋友,一行作吏,面目全非,連先前擅長的專業都丟了。他正如一個陷在沼澤里的人,已經淹沒到胸口了,自己還樂在其中,無可救藥。你現在只是腳踝陷在泥濘里,可以輕易地擺脫困境。先生告誡我,學校里的是非你不要管,安心讀書。2007年,我終于考上了揚州大學的古代文學博士。隨后,我也調到學報編輯部。先生把我喊到他家里長談,開心地問我:“現在一心讀書寫文章與社科系主任比較,哪一個更舒坦?”說完忍不住開懷大笑。那次,先生留我吃了晚飯,一直談到深夜。臨走,先生拿著手電筒照著我下樓,我再三要先生回家,先生一直目送我騎車離開才回去。
我的博士論文是《包公文學研究》,我把零星發表的論文帶給先生看,先生常常與我探討清官文化的誕生問題,并且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嚴敦易《元雜劇勘疑》送給我,我如獲至寶,這本書已經50年不版了,有的大學圖書館都沒有(這本書后來被一位熟人強行借走,至今未還)。先生希望我的論文要有深度,但要增加可讀性,論文要有靈性。
2010年,我博士畢業后,高職院校不需要博士,去留成了一個大問題。先生勸我離開這家高職院校:“梁園雖好,非久戀之家。”先生曾經希望我到揚州大學任教,或者江蘇其他比較好的本科院校。為此,他還幫我聯系了他的朋友,但是當時高校幾乎都不需要古典文學教師,直到后來國家重視傳統文化育人,這種情況才大大改觀。歷經許多波折,2014年,我應聘到福建的一家比較好的本科院校。我離開揚州前夕,先生反復囑咐我要注意身體,好好做學問。
我到福建后工作忙,不能常回去,每次回去都要去看先生。先生聽到我回揚州時,總是說歡迎你來玩,往往都是要我上午到他那兒玩。到了先生家中,先生親自動手,留我吃飯。先生特別關心我的科研,語重心長地說,你能寫出別人寫不出的文章。
幾年前,我去看先生,先生告訴我,一直臥病在床的黃老師走了。先生的愛人黃老師退休后身體不好,先生20多年一直悉心照料黃老師,黃老師走了,他不免顯得傷感。隨后,他不經意地說,他也買好了墓地。先生有陶淵明“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的人生觀,對于生死看得比較坦然。我忽然發現,80多歲的先生腰板不再像以前那樣挺拔,有點佝僂,頭發也變得稀疏了。聽了先生的這句話,我有點難受,只得把話題岔開。先生又娓娓談起揚州園林。先生退休后醉心于園林文化,出了好幾本專著,這些專著不是高頭講章,文筆優美,引你走進一個綠草如茵、色彩繽紛的世界。古人說:“經師易遇,人師難遭。”先生不僅學問淵博,而且是一位令人敬仰的人師。可惜我不能像《資治通鑒》記載的魏昭那樣“愿在左右,供給灑掃”,只能在每次回揚州的時候拜望先生,先生的談吐風雅而睿智,每次都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今年暑假,揚州新冠疫情嚴重,我沒有能回揚州。8月10日,我給先生打電話,沒有人接。以后幾天都是如此,我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8月21日零點,孔德云老師打電話告訴我,先生走了。
先生走了,一直關懷我成長的先生走了。我大學畢業后,走了許多彎彎扭扭的腳印,在每一個人生關鍵處,都有先生關注的目光。以后我在迷惘中,再也不會有人給我指點迷津。揚州五中那座溢滿花香和書香的房屋,再也沒有先生高大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