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人間,誰管別離愁?杯中物。這一人類的奇異發明,既是一種生活、文化的象征,更是一種承載著無盡故事的靈魂之歡。
我與酒結緣,始于三歲。當時,年豐歲稔的江南水鄉,有一個延續千年的習俗——冬釀酒。某天,我獨自在臥室玩耍,不經意掀開酒缸稻草蓋,便拿勺子舀酒釀吃。三四勺酒釀入肚,面紅耳赤,東倒西歪,從床前的踏板滾入布簾遮擋的床下,呼呼大睡。轉眼間不見了我的身影,父母急得呼天搶地,四處尋找。最終虛驚一場,把我從床底下拉了出來。一起幫忙尋找的鄰居戴奶奶笑道:“這孩子打小就能喝酒,應是得了他爺爺的真傳。”
不光是我爺爺,我外公也好喝。也許是遺傳了祖輩的基因,我從讀大學起,也喜歡喝兩口。三五同學相聚,校門口小飯館的生啤成了我們的最愛。就著一碟鹽煮花生、一碟豆腐干、一盆豬頭肉、一盆蔥蒜煮螺螄、一盆涼拌面、十來只生煎或兩屜小籠包,在觥籌交錯中尋求心靈的慰藉、人生的快意。三四扎生啤下肚,一個個臉紅脖子粗,成了誰都惹不起的“牛人”。深夜星光下,幾人勾肩搭背,吼著不成調的流行曲橫穿馬路,回宿舍又鬧騰至午夜,一如白居易《醉后》“酒后高歌且放狂”描寫的那樣。
大學畢業,步入職場。起初,喝酒僅限于同事、親友之間,以啤酒為主,偶爾喝杯優黃,白酒向來不碰,故而難得一醉。我平生第一次醉酒,發生在婚后第四天。正月初六,妻子帶我回娘家。中午“回門宴”開席,妻子娘家幾位親戚,內心潛藏著“女婿不吐,娘家不富”的傳統觀念,斟滿我的酒碗,摟著我的肩膀,向我發起了“圍攻”。我一個初出茅廬的職場菜鳥,哪里招架得住,自然成了挨宰的羔羊。三大碗米酒下肚,感覺房屋在轉。我掙扎著站起身來,扶著墻壁,想一個人躲到屋外醒酒,卻在門口癱軟下來。之后,我被架到床上,睡了一整天。
有個段子說得好,“酒,看起來像水,聞起來挺美,喝進嘴里辣嘴,留在肚子里鬧鬼”。年輕時,我與多數年輕人一樣,好酒斗勝,所有的“氣盛”全撒在酒桌上。每次參與酒局,我敬上司、長者,感覺不喝說不過去,干了;上司、長者敬我,感覺不喝更說不過去,干了。即便是地位相近者,因不愿服輸,又豈有不干之理?每次醉醺醺回家,妻子并不言語,默默照顧我洗漱,小心安頓我躺下。待第二天酒醒,則免不了一通“有損形象,遭人鄙視”之類的訓導。妻子訓導越多,我醉酒越少。而這,也正是妻子的高明之處。試想,面對醉酒丈夫,或嚴厲責罵,或喋喋不休,或棄之沙發,或拒之門外……除了對牛彈琴、制造矛盾、滋生事端、傷害感情外,能有何益處?那些年我醉過的酒,見證了我的歡喜、憂愁、成長與成熟。
年逾45歲,酒桌之上,我不再逞能,留得幾分清明。尤其是前幾年體檢出某項指標超高后,極少參與酒局,并與白酒絕緣。在家粗茶淡飯后,或散步,或閑聊,或含飴弄孫,或追劇觀影,日子愜意。偶爾參與酒局,端杯礦泉水或加了水的紅酒坐在那里,見善飲者吆五喝六、氣壯如牛,一個人如坐針氈,直覺受罪,就盼著宴席早早散了。
有位哲人說得好,“不是我的身體要喝酒,而是我的精神有需要”。酒是好東西不假,也的確能給人治愈,讓喜悅在杯中綻放,讓憂傷在舌尖消融。但酒是柄“雙刃劍”,有至善的一面,也有至惡的一面。少酌微醺,淺酌怡情,“不酗飲”“不湎于酒”,以一份清澄明凈之心,去品讀流水般的人生,便是人間至樂。